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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金桃金海也來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飯仿佛有一種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也支撐著爬起來,把頭髮梳一梳通,下樓來預備在飯桌上坐一會。金福幾個小孩早在下首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便向孩子們笑道:「不要看見肉就拼命地搶,現在我們都吃成『素肚子』了,等會吃不慣肉要拉稀的。」正說著,忽然好像聽見頭頂上簌的一聲,接著便是輕輕的「叭」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裡。大家一時都呆住了。靜默了一會之後,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麼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金槐這次回來,卻是帶著一種黯淡的心情,到內地去了這幾年,看見許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貪污腐敗,由上面領頭投機囤積,哪裡有一點「抗戰建國」的氣象,根本沒在那裡抗戰。現在糊裡糊塗的算是勝利了,倒又打起內戰來了,真覺得前途茫茫,不堪設想。這些話他也不對小艾說,小艾只覺得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講時事了。

  他一回來就找事,沒有幾天,便到一個小印刷所去工作。

  小艾的病他看著很著急,一定逼著她要她好好的找個醫生看看。這一天他特為請了假陪她去,醫生給她檢查了一下,說是子宮炎,不但生育無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險,應當開刀,把子宮拿掉。開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筆錢。兩人聽了,都像轟雷擊頂一樣。還想多問兩句,看護已經把另一個病人引了進來,分明是一種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回到家裡,小艾在閣樓上躺著,大家在樓下吃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吃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著杯子,將手指甲敲著玻璃杯,的的作聲。半晌,方才自言自語道:「這怎麼辦呢,開刀費要這麼許多,到哪兒去想辦法呢?」小艾翻過身來望著他說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金槐倒怔了怔,因道:「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麼危險的。」

  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願意開刀。」金槐道:「為什麼呢?」問了這樣一聲以後,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著,要是把子宮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將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說道:「還是自己身體要緊,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

  小艾沒有回答。金槐心裡也想著,這時候跟她辯些什麼,反正也沒有錢開刀,仿佛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因見她臉色很悽楚的樣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隨手揀起來,預備向她枕邊一拋,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濕淋淋的,冰涼的一團。想必剛才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你不要還是想不開。。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你身體好。」小艾一翻身朝裡睡著,半晌沒有做聲。許久,方才哽咽著說道:「不是,我不是別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金槐伸過手去撫摸著她的頭髮,道:「你不要這樣想。」只說了這樣一句,聽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著,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麼了。

  自從金槐回來以後,金福的老婆因為叔嫂關係,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著孩子們回鄉下去了。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裡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裡。金槐這裡只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幾個孩子在這裡的時候,一天到晚兒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討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為什麼倒又有點想念他們。

  現在家裡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裡冷清清的。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人到了中年,總不免有這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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