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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那屋頂上斜搭著一根竹竿,晾著幾件衫褲,裡面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號門口,黃包車上堆著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鋪嫁妝」,八號那一座房子裡面住了那麼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當時也沒有注意,後來新娘子是什麼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兩樣都是可能的。她這時候想著,倒越想越像——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裡倒越是覺得難過。

  小貓生下來已經有一個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著,借著這機會倒可以到金槐那裡去一趟,把這貓給他們送去,順便看看他家裡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她趁著有一天,是一個陰曆的初一,陶媽劉媽都到廟裡燒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著了,她便去換上一件乾淨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條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臉,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裡,往臉上一抹,把一張臉抹得雪白的,越發襯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齊肩的長髮。

  她悄悄的把貓抱著,下樓開了後門溜了出去,便走到對過那座老房子裡,走上臺階,那裡面卻是一進門就是黑洞洞的,有點千門萬戶的模樣。她略微躊躇了一下,便逕自走上樓梯。樓梯口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嗚嗚做聲的哄著拍著,在那裡踱來踱去,看見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著她。小艾便笑道:「對不起,有個馮金槐是不是住在這裡?」那女人想了一想道:「馮金槐——是呀,他本來住在上頭的,現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覺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見她還站在那裡,仿佛在那裡發呆,便問道:

  「你可是他的親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對過的,因為上回聽見他說他們這兒老鼠多,想要一隻貓,我答應他我們那兒有小貓送他一隻的。」說著,便把那小貓舉了一舉給她看看。那女人說道:「他搬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間房裡的,現在他表弟討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聲,又向她點了個頭,便轉身下樓,手裡抱著那只小貓,另一隻手握著它兩隻前爪,免得它抓人,便這樣一直走出去,下了臺階。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心裡也非常鬆快,但同時又覺得惘然。雖然並不是他結婚,但是他已經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點什麼,又好像失去了什麼,心裡只是說不出來的悵惘。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艾在後門外面生煤球爐子,彎著腰拿著把扇子極力地肩著,在那寒冷的空氣裡,那白煙滾滾的住橫裡直飄過去。她只管彎著腰扇爐子,忽然聽見有人給煙嗆的咳嗽,無意之中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是金槐。他已經繞到上風去站著了。他覺得他剛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麼一聲嗽來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點可笑,因此倒又有點窘,雖然向她點頭微笑道,那笑容卻不大自然。小艾卻是由衷地笑了起來,道:「咦?……我後來給你送小貓去的,說你搬走了。」

  金槐喲了一聲,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著,隔了一會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本來住在這兒是住在親戚家裡。」小艾便道:「你今天來看他們啦?」金槐道:「噯。今天剛巧走過。」說到這裡,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因此兩人都默然起來,小艾低著頭只管扳弄著那把扇爐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覺得像這樣面對面地站在後門口,又一句話也不說,實在不大妥當,不要給人看見了。因見那煤球爐子已經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爐子送了進去。

  她在爐子上擱上一壺水,忍不住又走到後門口去看看,心裡想他一定已經到他親戚家裡去了。但是他並沒有進去,依舊站在對過的牆根下,點起一支香煙在那裡吸著。小艾把兩手抄在圍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邊走了過去。她並沒有發問,他倒先迎上來帶笑解釋著,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們那兒去了。」他頓了頓,又道:「因為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回頭他們又要留我吃晚飯,倒害人家費事。」

  小艾也微笑著點了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問道:「你是不是從印刷所來?你們幾點鐘下工?」金槐說他們六點鐘下工,又告訴她印刷所的地址,說他現在搬的地方倒是離那兒比較近,來回方便得多。兩人一面閒談著,在不知不覺間便向弄口走去。也可以說是並排走著,中間卻隔得相當遠。小艾把手別到背後去把圍裙的帶子解開了,仿佛要把圍裙解下來,然而帶子解開來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緊。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會,忽然說道:

  「我來過好幾次了,都沒有看見你。」小艾聽他這樣說,仿佛他搬走以後,曾經屢次的回到這裡來,都是為了她,因為希望能夠再碰見她,可見他也是一直惦記著她的。她這樣想著,心裡這一份愉快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臉上一層層泛起的笑意,只得偏過頭去望著那邊。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來吧?夏天那時候倒常常碰見你。」小艾卻不便告訴他,那時候是因為她一看見他出來了,就想法子借個緣故也跑出來,自然是常常碰見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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