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艾 | 上頁 下頁


  五太太一回頭。忽然看見小艾來了,挨著房門站著,並沒有進來。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氣來道:「回來這半天怎麼不看見你影子?淨讓陶媽在這兒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當著景藩,她向來不肯十分怎樣責駡傭人的,免得好像顯著她太兇悍了,失去了閨秀的風度,因此就這樣說了兩聲,也就算了,只道:「你去!去把粥拿來給老爺吃!」

  小艾灰白著臉色,一聲也沒言語,自出去了。然後她手裡拿著一隻託盤,端了一碗粥進來,向床前走去,低著眼皮並不去看他,但是心裡就像滾水煎熬著一樣,她真恨極了,恨不得能夠立刻吐出一口血來噴到他臉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前來,把那託盤放下來,擱在枕邊,景藩歪著身子躺著,便挑起一匙子來送到嘴裡去。他那眼光無意之間射到她臉上來,卻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對於小艾,卻又是一種刺激,就仿佛憑空給人打了個耳刮子,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雖然自己也不解是為什麼緣故。

  還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託盤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給老爺打個手巾把子來。」小艾擦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這天冷,從廚房裡提來的熱水冷得很快,從壺裡倒到臉盆裡,已經不是太熱了。景藩接過毛巾,只說了一聲:「一點也不燙!」便隨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皺著眉向小艾說道:「你這人這麼沒有記性!要燙一點!」

  見她仍舊呆呆的樣子,便又提醒她道:「不會把熱水瓶裡的開水倒上一點麼?」

  小艾把臉盆裡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熱水瓶裡的水,她那生著凍瘡的紅腫的手插到那開水裡面,在一陣麻辣之後,雖然也感覺到有些疼痛,心裡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五太太把那熱手巾把子接了過去,親自遞給景藩,小艾便把臉盆端了出去,粥碗和託盤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門,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寢不提。

  沒有幾天就過年了,景藩在正月裡照例總是大賭,一開了頭似乎就賭興日益濃厚,接連一個月賭下來,輸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裡,他們也還是常常有豪賭的場面。有一天家裡來了客,在憶妃這邊打牌,景藩因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補一個中覺,嫌這邊屋裡吵嚷得太厲害,便說到五太太那邊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媽也在旁邊伺候著,五太太便別過頭來和她說了一聲,叫她跟了去給他把窗簾放下來。陶媽先是說:「小艾在那兒呢。」後來也就去了。還沒走到五太太房門口,卻看見小艾從裡面直奔出來,剛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沒顧到和她說什麼,就這麼跑了。陶媽見這情形,也就明白了幾分,當時就沒有敢進去,恐怕老爺正在那裡生氣,不犯著去碰在他氣頭上。

  她心裡忖度著,便向後面走去,劉媽在後面小院子裡洗衣裳,陶媽忍不住就把剛才那樁事情說給她聽,不過被陶媽一說,就好像小艾是因為聽見她來了,所以跑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噯呀,這兩天小艾怎麼吃了東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們這個老爺倒也說不定。」兩人只是私下裡議論著,陶媽和憶妃那邊的傭人向來是一句話也不多說的,但是劉媽恐怕比較嘴敞,這句話也不知怎麼,很快的就傳到那邊去了,那邊自然有人獻殷勤,去告訴了憶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個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裡梳頭,忽然聽見憶妃在那邊高聲罵人,隔著幾間屋子,也聽不仔細,就仿佛聽見一句:「不要臉!自己沒本事,叫個丫頭去引老爺!」陶媽站在五太太背後,在那兒替她梳頭,聽見那邊千「不要臉」萬「不要臉」的罵著,曉得是在那裡罵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變貌變色的。五太太不知就裡,還微笑著問:「她在那兒罵什麼?」

  陶媽輕聲歎了口氣,便放低了聲音,彎下腰來附耳說道:「我正要告訴太太的,怕你生氣——昨天你在那邊打牌,我看老爺到這邊來睡中覺,我跟進來看看可要把簾子拉起來,哪兒曉得小艾在房裡,老爺跟她拉拉扯扯的,後來她看見我來,就趕緊跑出去了。看這樣子,恐怕已經不止一天了。……這個丫頭,這麼點兒大年紀,哪兒想到她已經這樣壞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聽了,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複著說:「你給我把她叫來!」陶媽去把小艾叫了來,五太太頭也沒梳好,紫漲著臉,一隻手挽著頭髮,便站起身來,迎面沒頭沒臉地打上去,道:「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帶到南京來,你給我丟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你不說出來我打死你!」她只恨兩隻胳膊氣得酸軟了,打得不夠重,從床前拾起一隻紅皮底的繡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臉上抽著。

  小艾雖是左右躲閃著,把手臂橫擋在臉上,眼梢和嘴角已經涔涔地流下血來,但是立刻被淚水沖化了,她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地湧出來,她自從到他們家來,從小時候到現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時都湧上心來,一口氣堵住了咽喉,雖然也叫喊著為自己分辯,卻抽噎得一個字也聽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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