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艾 | 上頁 下頁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劉海,又和婉小姐說:「你那劉海兒也長了,我來給你絞絞。」因把一張椅子挪了過來,兩人臉對臉坐著。五太太一面剪著,婉小姐閉著眼睛說道:「你看我這臉,反而比從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縫著眼睛向她臉上端詳著。她們前一向因為看見報上有一種西洋藥品的廣告,說是搽在臉上可以褪掉一層皮、使皮層變為白嫩,就去買了來嘗試。一搽,果然臉上整大塊的皮褪下來,只好躲在房裡裝病不見人,等到褪完了,也確實又白又嫩。白了總有十幾天,那嫩皮膚大概是特別敏感,並沒有經過風吹日曬,倒已經變黑了,以前倒還沒有那樣黑。大家都十分氣憤。

  那女傭陶媽買了一簍子枇杷回來,正遇見老姨太也到她們這裡來,便叫了聲「老姨太」,替她打起簾子。這老姨太年紀其實也並不大,不過三十來歲模樣,也還很有幾分風韻,穿著一件月白紗衫,黑華絲葛褲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紗衫褲。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們那種瘦怯怯的身材,袖管裡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著她們的手,說不出來的又愛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媽送了茶進來,五太太笑道:「姨,我們正是三缺一。」

  她們常常瞞著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興致比誰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著微笑輕聲問著:「來不來?來來?」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那陶媽一聽見說打牌就很高興,因為可以有進賬,所以老在旁邊逗留著沒有走開。五太太對於這陶媽卻有幾分畏懼,她原來的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已經走了,換了這個陶媽,但是五太太還是一樣地怕她,和她說起話來總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麼事的時候,也總是笑嘻嘻的,用一種攛掇的口吻。當時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沒有!」

  陶媽一走,這裡就忙著叫另一個女傭劉媽把桌子擺起來,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幫著,把桌布紮起來,桌布底下再墊上一床毯子,打起牌來可以沒有聲音,怕給老太太聽見了。同時陶媽已經把三太太請了來,他們家是三太太當家,她本來就比較忙,這兩天快過節了,自然更忙一點。一走進來,看見大家在那裡數籌碼,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還當是什麼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來裝腔作勢的!」三太太笑道:「待會兒人家說婉妹妹全給我們帶壞了。」一面說著,已經坐了下來。

  五太太讓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剝了一顆,把那枇杷皮剝成一朵倒垂蓮模樣,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著送了過來。老姨太從前是堂子裡出身,這種應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說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沒有買著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來了人,帶了好些枇杷來,不知道比這兒買的可好些。還帶了些糯米來。哦,那兩個丫頭也買來了。」

  他們平常買丫頭,因為老太太不喜歡外省人,總是帶信給他們原籍鄉下的師爺,叫他在那裡買了送來。他們在鄉下有許多田地,有一個師爺常住在那裡收租。

  大家坐下來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經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這時候老太太該醒了,得有一個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規矩她們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勢必要疑心,說怎麼這許多人在一起,剛好一桌麻將。所以只好輪流地去。他們老太太其實是最愛打牌的,現在因為年紀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會就得叫別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許她們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來,睡得又晚,媳婦們也得陪著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覺,卻不許媳婦們睡,只要看見她們頭髮稍微有點毛,就要罵出很不好聽的話來。不過她從來不當面罵人的,總是隔著間屋子罵,或者叫一個女傭傳話,使那媳婦更覺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裡去,硬著頭皮走進那陰暗高敞的大房間,老太太睡中覺剛起來,正坐在那裡吃牛奶,因為嫌牛奶腥氣,裡面摻著有薑汁。一個女傭拿著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後替她籠籠頭發。五太太叫了聲「媽」,問道:「媽睡好了沒有?」老太太只是帶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五太太便站在一旁,準備著在旁邊遞遞拿拿的,其實也無事可做。她一有點窘,就常常在喉嚨口發出一種輕微的「啃」「啃」的咳嗽的聲音。

  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上海這時候已經有汽車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響,聲音很短促,遠遠聽著就像一聲聲的犬吠。五老爺新買了一部汽車,所以五太太一聽見這聲音就想著,不要是他回來了,頓時張惶起來。他們夫婦倆也並不是不見面,不過平常五老爺來了,她們妯娌們本來要到老太太房裡請安的,聽見說五老爺在那裡,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裡,然後他來了,當然她也沒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沒有聽見這汽車喇叭聲音呢?也甚至於老太太還以為她待在這兒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見面,那可太難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無主,這裡門簾一掀,已經有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女傭叫了聲「五老爺」。這席五老爺席景藩身材相當高,蒼白的長方臉兒,略有點鷹鉤鼻,一雙水靈靈的微爆的大眼睛,穿著件櫻白華絲紗長衫,身段十分瀟灑,一頂巴拿馬草帽拿在手裡,進門便在桌上一擱。老太太向來對兒子們是非常客氣的,尤其因為景藩向不住在家裡,隔兩天從小公館裡回來一次,陪老太太談談,老太太看見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見他已經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換了季了?不嫌冷哪,這兩天早晚還很涼呢。」又別過頭去向女傭說:「我還有那半瓶牛奶,熱了來給五爺吃,姜汁擱得少一點,剛才把我都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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