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三六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裡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沖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彷佛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只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簷下的一隻鳥,漠不關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說:「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楞了一楞,強笑著牽著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著,樓上彷佛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

  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著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的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裡嗚嗚哭著。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裡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幹,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噠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

  家茵把黏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搗著。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古老的畫像,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裡一根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也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著彷佛很覺意外,她輕聲說:「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鉤子在粉牆上一下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儘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的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裡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手錶,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准,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借著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隻梨堆在一隻盤子裡,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好。」她削著梨,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彷佛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裡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喚,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聲道:「未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捉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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