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三一


  家茵的房裡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房客公用的浴室裡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裡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網花白蕾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墨水的痕跡,一條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候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然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很不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的。」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示豫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的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去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

  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裡胡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老師,老師』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微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衣服裝在裡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鹵子在杯子裡,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裡面簌簌有聲,她很不好意思的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的,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杆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裡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斗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臉盆,盆上搭著塊粉紅寬條子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繐子直垂到地下,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隻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迭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挖雲銅鎖,已經鏽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豔奪目。在黃昏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黯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粧檯上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裡插著一大枝蠟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裡,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裡,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裡橫生出來。

  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裡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折迭著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麼?」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宗豫又道:「那麼家裡還有沒兄弟姐妹呢?」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

  玻璃窗上的手帕貼在那裡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她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兒呢!因為小蠻病了,都虧虞小姐招呼著。」虞老先生道:「哦……」他兩眼朝上翻著,手摸著下巴,暗自忖量著,踱進客室,接下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嗎?」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酬。——老太爺請坐!」

  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唉,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嘔!」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說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麼一個小姐,這一輩子還怕有什麼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裡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就聰明,她也挺有良心的,不枉我疼她一場!你別瞧她不大說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彷佛他女兒已經是他們夏家的人了,這話倒叫人不好答的,她當時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裡,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煙筒子就撈了把香煙塞到衣袋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