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二九


  小蠻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裡挾著的一包,指著問:「爸爸,這是什麼?」宗豫道:「這是我給你買的。你不說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牛性子又發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蠻道:「讓姚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向家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家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著那盒糖發了會呆,悶悶不樂。家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聽不得這一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嚜!」宗豫很覺抱歉。道:「這孩子真可惡!當著老師一點禮貌也沒有!」一說,她索性紅頭脹臉哭了起來。家茵連忙勸著:「今天過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蠻嗚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歡什麼顏色的手套?」小蠻拉拉她肩上的檸檬黃絨線圍巾道:「我要這個顏色的!」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夫。車夫擱起了腳在汽車裡打瞌睡,姚媽倚在車窗上,一雙手抄在衣襟底下,縮著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老師原來是我們老爺的女朋友啊?」車夫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說是『老師給買的禮物,』」車夫把呢帽罩到臉上來,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說!」姚媽道:「要你這麼護著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著:「一直還當我們老爺是個正經人呢!原來……」車夫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謠言!」姚媽拍手拍腳的笑道:「瞧你這巴結勁兒!要不是老爺的女朋友,你幹嗎這樣巴結呀?」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著小蠻圍飯單,便望著家茵眉花眼笑的道:「這孩子也可憐哪,沒人疼!現在好了,有老師疼了,也真是緣分!」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來。」姚媽拿了洋火來,又向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念書,也跟老師似的有那麼一肚子學問,爸爸瞧著多高興啊!」宗豫皺著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罷,有什麼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家茵笑道:「得一口氣把它吹滅了;讓爸爸幫著點。」

  菊葉青的方楞茶杯。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麼話都不想說,心裡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著她;她坐的那地方照點太陽。她穿著件呢的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流行的大袖口。蒼翠的呢,上面卷著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彷佛「日色冷清松」。

  姚媽進來說:「虞小姐電話。」家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便搭著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不離開老師。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說:真難得的,這位虞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真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麼盡著囉唕?」正說著,家茵已經進來了,說:「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宗豫見她面色不太好,站起來扶著椅子,說了聲「噢!」家茵苦笑著又解釋了一句:「沒什麼。我們家鄉有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是她父親來了。家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致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鉤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著件舊馬褲呢大衣。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瞭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瞭解。

  她極力鎮定著,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在長得真是俊!喝!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人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著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著你娘。也難怪你!嗐!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便走近前去,籠著手,把身子一挫,和照片臉對臉相了一相,叫道:「噯呀!這就是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歎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

  家茵不願意他對著照片指手劃腳,彷佛褻瀆了照片,她逕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至抽屜裡。她父親面不改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那個——她也想跟著來,我就沒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茵道:「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著說了半天話,虞老先生此方才端著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的撈著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毛道:「爸爸你真不知道現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虞老先生略楞了一楞,立起來背著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哪!」虞老先生自衛地又有點慚恧地咕噥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老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裡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著,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歎道:「瞎!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來你也是這麼苦啊!嗐!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著自個兒這麼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呢?」虞老先生自管自慨歎道:「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帶累你了!你剛才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的爽快利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瞎!你別看不起你爸爸——那我怎麼自個兒一個人跑到上海來的呢?」說著,已是瀟瀟灑灑的踱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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