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浮花浪蕊】

  這只貨輪特別小,二等艙倒也有一溜三四間艙房,也沒有上下鋪,就是薄薄一隻墨綠皮沙發,牆上還裝著白銅小臉盆,冷熱水管。西崽穿白長衫,只有三尺之童高,年紀也不小了,把一隻鑲鐵大板箱豎在地下連抱帶推,弄了進來,再去一一拎皮箱,不聲不響的,大概是廣東人。洛貞很不過意,又有點奇怪,這小老西崽為什麼低眉順眼的,一副必恭必敬的神氣。她穿得也並不講究,半舊魚肚白織錦緞襖,鐵灰法蘭絨西裝袴,挽著大衣手提袋外,還自己拎只舊打字機。她遲疑了一下,看來一路都是他伺候,下船的時候一併給小費,多給點就是了,因此只謝了一聲。他也會意,點了點頭,便溜了出去。

  她一個人在艙中歸著行李,方始恍然,看見箱子上全貼著花花綠綠的各國郵船招紙,一望而知曾經周遊列國。都是姐姐的舊箱子。洛貞是家鄉話所謂「老漢女兒」,跟姐姐相差一二十歲,中間兩個哥哥都沒養大,她中學時代早已父母雙亡,連大學都沒進,不要說留學了。

  晚上就睡在沙發上?掀了掀皮坐墊,原來是活動的床板,一掀開來,下面三四寸長的大蟑螂亂爬,嚇得連忙蓋上。想必拖開床板就是雙人床。好在用不著,只默禱它們不出來。這家小挪威船公司專跑日本香港泰國,熱帶的蟑螂真大。

  外面有人聲。她在門口有意無意的張了張,未便多看,彷佛是一對中年男女,女的戴著那種可著頭的小呢帽,帽沿有點假花什麼的,還是三〇甚至二〇年間流行的。兩人都灰撲撲的,不知是什麼邊遠地區的外國人,說的倒像是英語。

  他們正在看著行李搬進房去,跟她不是貼隔壁。她希望就快開船了——貨船是不守時的——不再有人來,清靜點。

  南中國海上的貨輪,古怪的貨船乘客,一九二〇、三〇的氣氛,以至於那恭順的老西崽——這是毛姆的國土。出了大陸,怎麼走進毛姆的領域?有怪異之感。恍惚通過一個旅館甬道,保養得很好的舊樓,地毯吃沒了足音,靜悄悄的密不通風——時間旅行的圓筒形隧道,腳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著有些腳軟。羅湖的橋也有屋頂,粗糙的木板牆上,隔一截路挖出一隻小窗洞,開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見外面,因陋就簡現搭的。大概屋頂與地板是原有的,漆暗紅褐色。細窄橫條橋板,幾十年來快磨白了,溫潤的舊木略有彈性,她拎著兩隻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亂中也像是踩著一軟一軟。橋身寬,屋頂又高,屋樑上隔老遠才安著個小電燈,又沒多少天光漏進來,暗昏昏的走著也沒數,不可能是這麼個長橋——不過是邊界上一條小河——還是小湖?羅湖。

  橋堍有一群挑夫守候著。過了橋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腳夫顯然認為還不夠安全,忽然撒腿飛奔起來,倒嚇了她一大跳,以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著跑,緊追不捨。

  是個小老頭子,竟一手提著兩隻箱子,一手攜著扁擔,狂奔穿過一大片野地,半禿的綠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幹紅土來,一直跑到小坡上兩棵大樹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腳,笑道:「好了!這不要緊了。」

  廣東人有時候有這種清瘦的臉,高顴骨,人瘦毛長,眉毛根根直豎披拂,像古畫上的人物。不知道怎麼忽然童心大發起來,分享顧客脫逃的經驗,也不知是親眼見過有人過了橋還給逮回去。言語不大通,洛貞也無法問他;天熱,跑累了便也坐下來,在樹蔭下休息,眺望著來路微笑,滿耳蟬聲,十分興奮喜悅。同車的旅客押著行李,也都陸續來了,有的也在樹下坐一會。

  老腳夫注意到她有只舊皮箱蹦開了,鎖不上,便找出根麻繩來,給它攔腰捆上兩三道。她謝了又謝,要多給點錢,他直搖手不肯要。

  到廣州的火車上她乘硬席,照蘇俄制度,臥鋪男女不分。上鋪彷佛有掩蔽些,但在車頂上徹夜燈光雪亮,正照在上鋪上。和衣而臥,她只要手一碰到衣鈕,狹窄的過道對面鋪位上男子的眼光就直射過來。下鋪一個年輕的女人穿洋服,打著兩根辮子,蹺著腿躺著看畫報,唱著中共歌曲。左派還要到香港去幹什麼?洛貞天真的想著。

  到廣州換車,在旅館過夜,是一幢破舊的老洋房,也無所謂單人房,都極大,屋頂有二層樓高。廣州大概因為開埠最早,又沒大拆建,獨多這種老洋房,熱帶英殖民地的氣息很濃。天還沒黑,她想出去走走。一上街,陽光亮得耀眼——這哪是夕陽?馬路倒寬,舊了有點坑坑窪窪,沒什麼車輛來往,街心也擺吃食攤子,撐著個簡陋的平頂白布篷,倒像照片上看到的印度。

  人行道上,迎面來的人撞了她一下。她先還不在意,上海近來也是這樣,青天白日,熱鬧的通衢大道上,有解放軍站崗的,都有人敢輕薄女人。一轉彎,斜陽照不到了,陡然眼前一暗,黃昏的街頭蒸籠一樣悶熱,完全是戶內,而四望無際,那麼廣闊零亂黯淡,令人感到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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