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今天晚上,浴在舞臺照明的餘輝裡,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了。大家彷佛看出來,一個個都溜了,就剩下梁閏生。於是戲繼續演下去。

  也不止這一夜。但是接連幾天易先生都沒打電話來。她打電話給易太太,易太太沒精打采的,說這兩天忙,不去買東西,過天再打電話來找她。

  是疑心了?發現老易有她的電話號碼?還是得到了壞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兩星期之後,易太太歡天喜地打電話來辭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來不及見面了,堅邀她夫婦倆到上海來玩,多住些時暢敘一下,還要帶他們到南京去遊覽。想必總是回南京組織政府的計劃一度擱淺,所以前一向銷聲匿跡起來。

  黃磊拖了一屁股的債,家裡聽見說他在香港跟一個舞女賃屋同居了,又斷絕了他的接濟,狼狽萬分。

  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著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對自己說。

  也甚至於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

  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夥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變後,海路一通,都轉學到上海去了。同是淪陷區,上海還有書可念。她沒跟他們一塊走,在上海也沒有來往。

  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麼髒病。

  在上海,倒給他們跟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一個姓吳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吳——一聽他們有這樣寶貴的一條路子,當然極力鼓勵他們進行。他們只好又來找她,她也義不容辭。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這咖啡館門口想必有人望風,看見他在汽車裡,就會去通知一切提前。剛才來的時候倒沒看見有人在附近逗留。橫街對面的平安戲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陰影中有掩蔽,戲院門口等人又名正言順,不過門前的場地太空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汽車裡的人。

  有個送貨的單車,停在隔壁外國人開的皮貨店門口,彷佛車壞了,在檢視修理。剃小平頭,約有三十來歲,低著頭,看不清楚,但顯然不是熟人。她覺得不會是接應的車子。有些話他們不告訴她她也不問,但是聽上去還是他們原班人馬。——有那個吳幫忙,也說不定搞得到汽車。那輛出差汽車要是還停在那裡,也許就是接應的,司機那就是黃磊了。她剛才來的時候車子背對著她,看不見司機。

  吳大概還是不大信任他們,怕他們太嫩,會出亂子帶累人。他不見得一個人單槍匹馬在上海,但是始終就是他一個人跟鄺裕民聯絡。

  許了吸收他們進組織。大概這次算是個考驗。

  「他們都是差不多鎗口貼在人身上開鎗的,哪像電影裡隔得老遠瞄準。」鄺裕民有一次笑著告訴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話,不會亂鎗之下殃及池魚,不打死也成了殘廢,還不如死了。

  這時候事到臨頭,又是一種滋味。

  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難熬。男人還可以抽煙。虛飃飃空撈撈的,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一小瓶香水,玻璃瓶塞連著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微涼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這點接觸。再抹那邊耳朵底下,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梔子花香。

  脫下大衣,肘彎裡面也搽了香水,還沒來得及再穿上,隔著櫥窗裡的白色三層結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見一輛汽車開過來,一望而知是他的車,背後沒馱著那不雅觀的燒木炭的板箱。

  她揀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機已經下車代開車門。易先生坐在靠裡那邊。

  「來晚了,來晚了!」他呵著腰喃喃說著,作為道歉。

  她只眱了他一眼。上了車,司機回到前座,他告訴他「福開森路。」那是他們上次去的公寓。「先到這兒有爿店,」她低聲向他說,「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要拿去修。就在這兒,不然剛才走走過去就是了,又怕你來了找不到人,坐那兒傻等,等這半天。」

  他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來晚了——已經出來了,又來了兩個人,又不能不見。」說著便探身向司機道:「先回到剛才那兒。」早開過了一條街。

  她噘著嘴喃喃說道:「見一面這麼麻煩,住你們那兒又一句話都不能說——我回香港去了,托你買張好點的船票總行?」

  「要回去了?想小麥了?」

  「什麼小麥大麥,還要提這個人——氣都氣死了!」

  她說過她是報復丈夫玩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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