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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語(4)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裡,我生在裡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面的,癲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地殺機。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洋臺上的木闌幹,彷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

  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房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然而我還是想了許多脫逃的計劃,「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一齊到腦子裡來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尾」裡章秋谷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裡錘了出來。我這裡沒有臨街的窗,惟有從花園裡翻牆頭出去,靠牆倒有一個鵝棚可以踏腳,但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驚動兩隻鵝,叫將起來,如何是好?

  花園裡養著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鵝,唯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著極大的花,像污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裡,被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從來沒有那樣邋塌喪氣的花。

  正在籌劃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著秋冬的淡青的天,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矓地生在這所房子裡,也朦朧地死在這裡麼?死了就在園子裡埋了。

  然而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也傾全力聽著大門每一次的開關,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鏽澀的門閂,然後嗆啷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睡裡夢裡也聽見這聲音,還有通大門的二條煤屑路,腳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為我病在床上他們疏了防,能夠無聲地溜出去麼?

  一等到我可以扶牆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干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鶩險中的滑稽。

  後來知道何干因為犯了和我同謀的嫌疑,大大的被帶累。我後母把我一切的東西分看給了人,只當我死了。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內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綠鴕鳥毛摺扇,因為年代久了,一搧便掉毛,漫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我補書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裡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洋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裡的家還好好的在那裡,雖然我不是那麼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裡,在舊夢裡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裡,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洋臺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古代的夜裡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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