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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看京戲及其它(2)


  「姐兒愛俏」每每過於「愛鈔」,於是花錢的大爺在「烏龍院」裡飽嘗了單戀的痛苦。劇作者以同情的筆觸勾畫了宋江——蓋世英雄,但是一樣地被女人鄙夷著,純粹因為他愛她而她不愛他。最可悲的便是他沒話找話說的那一段:

  生:「手拿何物?」

  旦:「你的帽子。」

  生:「噯,分明是一隻鞋,怎麼是帽兒?」

  旦:「知道你還問!」

  逸出平劇範圍之外的有近於雜耍性質的「紡棉花」,流行的「新紡棉花」只是全劇中抽出的一幕。原來的故事敘的是因奸致殺的罪案,從這陰慘的題材裡我們抽出來這轟動一時的喜劇。中國人的幽默是無情的。

  「新紡棉花」之叫座固然是為了時裝登臺,同時也因為主角任意唱兩支南腔北調的時候,觀眾偶然也可以插嘴進來點戲,臺上台下打成一片,愉快的,非正式的空氣近於學校裡的遊藝餘興。京戲的規矩重,難得這麼放縱一下,便招得舉國若狂。

  中國人喜歡法律。也喜歡犯法。所謂犯法,倒不一定是殺人越貨,而是小小的越軌舉動,妙在無目的。路旁豎著「靠右走」的木牌,偏要走到左邊去。「紡棉花」的犯規就是一本這種精神,它並不是對於平劇的基本制度的反抗,只是把人所共仰的金科玉律佻撻地輕輕推揉一下——一類的反對其實即是承認。

  中國人每每哄騙自己說他們是邪惡的——從這種假設中他們得到莫大的快樂。路上的行人追趕電車,車上很擁擠,他看情形它是不肯停了,便惡狠狠的叫道:「不准停!叫你別停,你敢停麼?」——它果然沒停。他笑了。

  據說全世界惟有中國人罵起人來是有條有理,合邏輯的。英國人不信地獄之存在也還咒人「下地獄」,又如他們最毒的一個字是「血淋淋的」,罵人「血淋淋的驢子」,除了說人傻,也沒有多大意義,不過取其音調激楚,聊以出氣罷了。中國人卻說:「你敢罵我? 你不認識你爸爸?」暗示他與對方的母親有過交情,這便給予他精神上的滿足。

  「紡棉花」成功了,因為它是迎合這種吃豆腐嗜好的第一齣戲。張三盤問他的妻,誰是她的戀人。是向觀眾指了一指,他便向台下作揖謝道:「我出門的時候,內人多蒙照顧。」於是觀眾深深感動了。

  我們分析平劇的內容,也許會詫異,中國並不是尚武的國家,何以武戲占絕對多數?單只根據三國志演義的那一串,為數就可觀了。最迅疾的變化是在戰場上,因此在戰爭中我們最容易看得出一個人的個性與處事的態度。楚霸王與馬謖的失敗都是淺顯的教訓,台下的看客,不拘是做官,做生意,做媳婦,都是這麼一回事罷了。

  不知道人家看了「空城計」是否也像我似的只想掉眼淚。為老軍們絕對信仰著的諸葛亮是古今中外罕見的一個完人。在這裡,他已經將鬍子忙白了。拋下臥龍岡的自在生涯出來幹大事,為了「先帝爺」一點知己之恩的回憶,便捨命忘身地替阿鬥爭天下,他也背地裡覺得不值得麼?鑼鼓喧天中,略有點淒寂的況味。

  歷代傳下來的老戲給我們許多感情的公式。把我們實際生活裡複雜的情緒排入公式裡,許多細節不能不被剔去,然而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感情簡單化之後,比較更為堅強,確定,添上了幾千年的經驗的份量。個人與環境感到和諧,是最愉快的一件事,而所謂環境,一大部份倒是群眾的習慣。

  京戲裡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國,也不是古中國在它的過程中的任何一階段。它的美,它的狹小整潔的道德系統,都是離現實很遠的,然而它決不是羅曼蒂克的逃避——從某一觀點引渡到另一觀點上,往往被誤認為逃避。切身的現實,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必得與另一個較明徹的現實聯繫起來方才看得清楚。

  京戲裡的人物,不論有什麼心事,總是痛痛快快說出來;身邊沒有心腹,便說給觀眾聽,語言是不夠的,於是再加上動作,服裝,臉譜的色彩與圖案。連哭泣都有它的顯著的節拍——一串由大而小的聲音的珠子,圓整,光潔。因為這多方面的誇張的表白,看慣了京戲覺得什麼都不夠熱鬧。臺上或許只有一兩個演員,但也能造成一種擁擠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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