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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女人(3)


  即在此時此地我們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怎樣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義者有他們的理想,老莊的信徒有他們的理想,國社黨員也有他們的理想。似乎他們各有各的不足處——那是我們對於「完美的男子」期望周深的緣故。

  女人的活動範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澈底。事實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顧商業道德而私生活無懈可擊。反之,對女人沒良心的人盡有在他方面認真盡職的。而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與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種生存的目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瞭解,安息。像大部份所謂智識份子一樣。我也是很願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夠相信,如果有這麼一天我獲得了信仰,大約信的就是奧涅爾「大神勃朗」一劇中的地母娘娘。

  「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齣戲。讀了又讀,讀到第三四遍還使人心酸淚落。奧涅爾以印象派筆法勾出的「地母」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內感,黃頭髮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潔健康,乳房豐滿,胯骨寬大。她的動作遲慢,踏實,懶洋洋地像一頭獸。她的大眼睛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騷動。她嚼著口香糖,像一條神聖的牛,忘卻了時間,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她說話的口吻粗鄙而熱誠:「我替你們難過,你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狗娘養的——我簡直想光著身子跑到街上去,愛你們這一大堆人,愛死你們,彷佛我給你們帶了一種新的麻醉劑來。使你們永遠忘記了所有的一切。 (歪扭地微笑著)但是他們看不見我,就像他們看不見彼此一樣。而且沒有我的幫助他們也繼續地往前走,繼續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裡。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著了之後,我來替你蓋被。」

  為人在世,總得戴個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來,說:「你不能戴著它上床。要睡覺,非得獨自去。」

  這裡且摘譯一段對白:

  「勃朗(緊緊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溫暖的。

  地母(安慰地,雙目直視如同一個偶像)噓!噓!(叫他不要做聲)睡覺罷。

  勃朗是,母親……等我醒的時候……?

  地母太陽又要出來了。

  勃朗出來審判活人與死人!(恐懼)我不要公平的審判。我要愛。

  地母只有愛。

  勃朗.謝謝你,母親。」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說:

  「生孩子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生出死亡來?」

  她又說:

  「春天總是回來了,帶著生命!總是回來了!總是,總是,永遠又來了!——又是春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憂傷)可總是,總是,總又是戀愛與懷胎與生產的痛苦——又是春天帶著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 (換了痛切的歡欣),帶著那光榮燃燒的生命的皇冠!(她站著,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視著莽莽乾坤。)」

  這才是女神。「翩若鶩鴻,宛若游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臘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髮的聖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餘年的奶。

  再往下說,要牽入宗教論爭的危險的漩渦了,和男女論爭一樣的激烈,但比較無味。還是趁早打住。

  女人縱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裡面卻有一點「地母」的根芽。可愛的女人實在是真可愛。在某種範圍內,可愛的人品與風韻是可以用人工培養出來的,世界各國不同樣的淑女教育全是以此為目標,雖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貓」這本書裡的太太小姐,也還是可原恕。

  女人取悅于人的方法有許多種。單單看中她的身體的人,失去許多可珍貴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體取悅於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無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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