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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餘錄(3)


  香港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過份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強烈的照射下,竟變成下流的,反常的。在戰後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著個衣冠濟楚的洋行職員模樣的人,在小風爐上炸一種鐵硬的小黃餅。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為,新的投機事業發展得極慢。許久許久,街上的吃食仍舊為小黃餅所壟斷。漸漸有試驗性質的甜麵包,三角餅,形跡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學校教員,店夥,律師幫辦,全都改行做了餅師。

  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萄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上海的冬天也是那樣的罷?可是至少不是那麼尖銳肯定。香港沒有上海有涵養。

  因為沒有汽油,汽車行全改了吃食店,沒有一家綢緞鋪或藥房不兼賣糕餅。香港從來沒有這樣饞嘴過。宿舍裡的男女學生整天談講的無非是吃。

  在這狂歡的氣氛裡,唯有喬納生孤單單站著,充滿了鄙夷和憤恨。喬納生也是個華僑同學,曾經加入志願軍上陣打過仗。他大衣裡只穿著一件翻領襯衫,臉色蒼白,一綹頭髮垂在眉間,有三分像詩人拜倫,就可惜是重傷風。喬納生知道九龍作戰的情形。他最氣的便是他們派兩個大學生出壕溝去把一個英國兵抬進來——「我們兩條命不抵他們一條。招兵的時候他們答應特別優待,讓我們歸我們自己的教授管轄,答應了全不算話!」他投筆從戎之際大約以為戰爭是基督教青年會所組織約九龍遠足旅行。

  休戰後我們在「大學堂臨時醫院」做看護。除了由各大醫院搬來的幾個普通病人,其餘大都是中流彈的苦力與被捕時受傷的乘火打劫者。有一個肺病患者比較有點錢,雇了另一個病人服侍他,派那人出去採辦東西,穿著寬袍大袖的病院制服滿街跑,院長認為太不成體統了,大發脾氣,把二人都攆了出去。另有個病人將一卷繃帶,幾把手術刀叉,三條病院制服的褲子藏在褥單底下,被發覺了。

  記得有那麼戲劇化的一剎那。病人的日子是悠長得不耐煩的。上頭派下來叫他們揀米,除去裡面的沙石與稗子,因為實在沒事做,他們似乎很喜歡這單調的工作。時間一長,跟自己的傷口也發生了感情。在醫院裡,各個不同的創傷就代表了他們整個的個性。每天敷藥換棉花的時候,我看見他們用溫柔的眼光注視新生的鮮肉,對之彷佛有一種創造性的愛。

  他們住在男生宿舍的餐室裡。從前那間房子充滿了喧嘩——留聲機上唱著卡門麥爾達的巴西情歌,學生們動不動就摔碗罵廚子。現在這裡躺著三十幾個沉默,煩躁,有臭氣的人,動不了腿,也動不了腦筋,因為沒有思想的習慣。枕頭不夠用,將他們的床推到柱子跟前,他們頭抵在柱子上,頸項與身體成九十度角。我這樣眼睜睜躺著,每天兩頓紅米飯,一頓幹,一頓稀。太陽照亮了玻璃門,玻璃上糊的防空紙條經過風吹雨打,已經撕去了一大半了,斑駁的白跡子像巫魔的小紙人,尤其在晚上,深藍的玻璃上現出奇形怪狀的小白魍魑的剪影。

  我們倒也不怕上夜班,雖然時間特別長,有十小時。夜裡沒有什麼事做。病人大小便,我們只消走出去叫一聲打雜的:「二十三號要尿乒。」(「乒」是廣東話,英文Pan的音譯 )或是「三十號耍溺壺。」我們坐在屏風後面看書,還有宵夜吃,是特地給送來的牛奶麵包。唯一的遺憾便是: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是在深夜。

  有一個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蝕爛症。痛苦到了極點,面部表情反倒近於狂喜……眼睛半睜半閉,嘴拉開了彷佛癢絲絲抓撈不著地微笑著。整夜他叫喚:「姑娘啊!姑娘啊!」悠長地,顫抖地,有腔有調。我不理。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我恨這個人,因為他在那裡受磨難,終於一房間的病人都醒過來了。他們看不過去。齊聲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來,陰沉地站在他床前,問道:「要什麼?」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給他點東西,不拘什麼都行。我告訴他廚房裡沒有開水,又走開了。他歎口氣,靜了一會,又叫起來,叫不動了,還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三點鐘,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燒牛奶,老著臉抱著肥白的牛奶瓶穿過病房往廚下去。多數的病人全都醒了,眼睜睜望著牛奶瓶,那在他們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為美麗的。

  香港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沒蓋子的黃銅鍋,手疼得像刀割。鍋上膩著油垢,工役們用它煨湯,病人用它洗臉。我把牛奶倒進去,銅鍋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像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但是那拖長腔的「姑娘啊!姑娘啊!」追蹤到廚房裡來了,小小的廚房只點一隻白蠟燭,我看守著將沸的牛奶,心裡發慌,發怒,像被獵的獸。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將他的後事交給有經驗的職業看護,自己縮到廚房裡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爐小麵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的活下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我們還念日文。派來的教師是一個年輕的俄國人,黃頭髮剃得光光地。上課的時候他每每用日語問女學生的年紀。她一時答不上來,他便猜:「十八歲?十九歲?不會超過廿歲罷?你住在幾樓?待會兒我可以來拜訪麼?」她正在盤算著如何託辭拒絕,他便笑了起來道:「不許說英文。你只會用日文說:『請進來。請坐。請用點心。』你不會說『滾出去!』」說完了笑話,他自己先把臉漲得通紅。起初學生黑壓壓擁滿一課堂,漸漸減少了。少得不成樣,他終於賭氣不來了,另換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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