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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餘錄(1)


  我與香港之間已經隔了相當的距離了——幾千里路,兩年,新的事,新的人。戰時香港所見所聞,唯其因為它對於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當時我是無從說起的。現在呢,定下心來了,至少提到的時候不至於語無倫次。然而香港之戰予我的印象幾乎完全限於一些不相干的事。

  我沒有寫歷史的志願,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態度,可是私下裡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干的話。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聽得出音樂的調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擁來,淹沒了那點瞭解。畫家、文人、作曲家將零星的、湊巧發現的和諧聯繫起來,造成藝術上的完整性。歷史如果過於注重藝術上的完整性,便成為小說了。像韋爾斯的「歷史大綱」,所以不能躋於正史之列,便是因為它太合理化了一點,自始至終記述的是小我與大我的鬥爭。

  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在香港,我們初得到開戰的消息的時候,宿舍裡的一個女同學發起急來,道:「怎麼辦呢?沒有適當的衣服穿!」她是有錢的華僑,對於社交上的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但是她沒想到打仗。後來她借到了一件寬大的黑色棉袍,對於頭上營營飛繞的空軍大約是沒有多少吸引力的。逃難的時候。宿舍的學生「各自奔前程」。戰後再度相會她已經剪短了頭髮,梳了男式的菲律賓頭,那在香港是風行一時的,為了可以冒充男性。

  戰爭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應,確與衣服有關。譬如說,蘇雷珈。蘇雷珈是馬來半島一個偏僻小鎮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膚,睡沉沉的眼睛與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的受過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恥。她選了醫科,醫科要解剖人體,被解剖的屍體穿衣服不穿?蘇雷珈曾經顧慮到這一層,同人打聽過。這笑話在學校裡早出了名。

  一個炸彈掉在我們宿舍的隔壁,舍監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在急雞中蘇雷珈並沒忘記把她最顯煥的衣服整理起來,雖經許多有見識的人苦口婆心地勸阻,她還是在炮火下將那只累贅的大皮箱設法搬運下山。蘇雷珈加入防禦工作,在紅十字會分所充當臨時看護,穿著赤銅地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雖覺可惜,也還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裝束給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會同那些男護士混得那麼好。同他們一起吃苦,擔風險,開玩笑。她漸漸慣了,話也多了,人也幹練了。戰爭對於她是很難得的教育。

  至於我們大多數的學生,我們對於戰爭所抱的態度,可以打個譬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玩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

  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經驗中,我們還是我們,一塵不染,維持著素日的生活典型。有時候彷佛有點反常,然而仔細分析起來,還是一貫作風。像艾芙林,她是從中國內地來的,身經百戰,據她自己說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可是轟炸我們鄰近的軍事要塞的時候,艾芙林第一個受不住,歇斯迭裡起來,大哭大鬧,說了許多可怖的戰爭的故事,把旁的女學生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艾芙林的悲觀主義是一種健康的悲觀。宿舍裡的存糧看看耍完了,但是艾芙林比平時吃得特別多,而且勸我們大家努力地吃,因為不久便沒的吃了。我們末嘗不想極力撙節,試行配給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撓,她整天吃飽了就坐在一邊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我們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裡,只聽見機關鎗「忐啦啦拍拍」像荷葉上的雨,因為怕流彈,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法菜,所以我們的菜湯裡滿是蠕蠕的蟲。同學裡只有炎櫻膽大,冒死上城去看電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後又獨自在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裡從容地潑水唱歌,舍監聽見歌聲,大大地發怒了。她的不在乎彷佛是對眾人的恐怖的一種諷嘲。

  港大停止辦公了,異鄉的學生被迫離開宿舍,無家可歸,不參加守城工作,就無法解決膳宿問題。我跟著一大批同學到防空總部去報名,報了名領了證章出來就遇著空襲。我們從電車上跳下來向人行道奔去,縮在門洞子裡,心裡也略有點懷疑我們是否盡了防空團員的責任。——究竟防空員的責任是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仗已經打完了。——門洞子裡擠滿了人,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從人頭上看出去,是明淨的淺藍的天。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裡面,也是太陽——單只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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