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一三


  張筠家學淵源,有「窈窕雲扶月上遲」句為人稱道,相貌如何沒有記載。短壽,總是身體不好。如果長得不怎麼好,任是十八歲的女詩人也沒用。高鶚有許多詩詞她也未見得欣賞,年紀又相差太遠,心裡一定委屈。高鶚屢試不售,半世蹭蹬,正有個痛瘡可揭。心裡又另有個人在。相形之下,婚後也許更迫切的需要畹君。

  高氏「月小山房遺稿」有這首無題詩,吳世昌推斷作於一七八六年或更早:

  「荀令衣香去尚留,明河長夜阻牽牛。便歸碧落天應老,僅隔紅牆月亦愁。萬里龍城追夢幻,千張鳳紙記綢繆。麻姑見慣滄桑景,不省人間有白頭。」

  「萬里龍城追夢幻」指北上,到邊城追求一個渺茫的目標。次句牛郎被銀河所阻,夫婦不能相會。首句荀令是三國時人荀彧。傳說「襄陽記」上有「荀令君至人家坐幙,三日香不歇。」喜慶的時候在戶外張著帷幙,招待客人,這是比喻畹君到他家沒待多久。渾身香,是畹君的特點之一。另一首「幽蘭有贈」:「九畹仙人竟體芳,托根只合傍沅湘。」離騷蘭畹意義相關,畹君想也是他代取的小字,因為她是湖南人,又香。他側豔的詩詞寫她寫得最多,也正合「千張鳳紙記綢繆」。

  「麻姑見慣滄桑景,不省人間有白頭」,這兩句似不可解,除非參看她後來要求「重踐舊盟」這回事。離異的時候一定有這話:將來還是要跟他的。在什麼情形下?總不外乎等老太太死了看情形。「待母天年」,而她在妓院等待,似乎太不成話。他也許是含糊答應,也許是實在不忍分離,只好先答應著再說。現在被她捏住這句話,要敘舊情一定要等重圓後,即使等到頭髮白,一點也不能預支。她年輕——至少看著非常年輕,像仙姑一樣超然在時間外,不知道人是會老的。他已經有白頭發了。(「無情白髮駸駸長」——下年「看放榜歸感書」詩)

  那時候北京妓女的身價不高,因為滿清禁止官員嫖妓,只好叫小旦侑酒,所以相公堂子高貴得多。但看紅樓夢裡的雲兒,在席上擰了薛蟠一把,十足是個中下等妓女的作風(第二十八回)。「馮紫英先命唱小曲兒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後命雲兒也來敬酒。」同席「唱小旦的蔣玉菡」則是客人身份,不過行酒令也有雲兒。

  畹君嫁人複出,至多「搭班」,不會再受鴇母拘管。他來也是客,未便歧視,但是越是這樣,她越是不能讓他看輕了她。也只有他不能拿她當妓女看待,所以門外蕭郎連路人都不如了。

  張筠才二十歲就死了。時人震鈞「天咫偶聞」記此事,說她「抑鬱而卒。……蘭墅能詩,而船山集中絕少唱和,可知其妹飲恨而終也。」哭妹詩上說:「似聞垂死尚吞聲……」、「窮愁嫁女難為禮,宛轉從夫亦可傷。……未知綿惙留何語,侍婢捫心暗斷腸。」、「死戀家山難瞑目,生逢羅刹早低眉。」

  佛經上羅刹可男可女,男醜女美,似乎不會指高老太太。但是一般通指悍婦,虐待也是婆婆的機會多,除非丈夫真是患虐待狂。紅樓夢裡的迎春在孫紹祖手裡,「一載赴黃梁」,那是富貴人家,像高鶚這樣的寒門,不大容易施展,又不像小戶人家,打老婆可以是家常便飯。從畹君的事上可以知道高老太太的手段,張筠這樣的女孩子更不比畹君,沒有處世的經驗,又沒有嫁妝,娘家又沒有人在這裡。

  高鶚婚後不久就攜眷北上,丟下老母與子女,加上畹君去後留下的幼兒,倒又不需要人照應了。倘是為生活所迫,一般習慣上都把妻子留下。難道是看看風色不對,逃難似的把張筠帶走了?那時候他也許還希望在邊疆上另立小家庭,有個新的開始。但是「萬里龍城追夢幻,」是個夢。為前途著想,還是回京應考。也許與夫婦感情不好也有關。果然回來了一年就送了她的命。至少回來那年他母親還在,有詩為證:「小人有母謂之何(看放榜歸感書)」。

  當然他對張筠的心理也很複雜。她一共嫁過來兩年,倒有一年是跟著他出去,所以也難說,甚至他也有份,也是給他作踐死的。

  他太太死了一年,他都沒有去看畹君,這一點很可注意。回京兩年後,一七八八年他中了舉,才去找她。畹君知道他最深,他一生最大的癥結終於消除,她也非常興奮。「南鄉子」記他們倆「同到花前攜手拜,孜孜。謝了楊枝謝桂枝。」想是先拜室內供的觀音,再到戶外拜月,因為秋試與嫦娥有關——蟾宮折桂,桂花又稱嫦娥。「金縷曲」續記那次會晤:「一部相思難說起,盡低鬟默坐空長歎。追往事,寸腸斷。」

  也就是那天,「今日始教花開並蒂」。她要他重踐舊盟,使他十分為難,詞下題記:「歸來欲作數語,輒怔忡而止。十月旬日,燈下獨酌,忍酸制比,不復計工拙也。」十月旬日,距放榜已經有些日子,一直沒再去,自是不預備履約。當然現在情開形不同了。他儘管年紀不輕了,中了舉將來中進士,還是前程未可限量,不能不為未來著想。下堂妾重墜風塵三年,再覆水重收,被人笑話,太犯不著,但是這一點,他去找她以前不見得沒想到,心裡不會全無準備,似乎不至於這些天還這樣激動。

  三年來一直不去,不中舉大概不會去了,當然也是負氣。下意識內,他一定已經有點知道,連這紅粉知已也對他失去了信心,看准了他這一輩子考不上了。果然一聽見考中,不再作難,馬上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而且久別勝新婚。回來以後回過味來,卻有點不是味。

  那兩首「金縷曲」、「南鄉子」當然沒有正視現實,只寫他能接受的一面。「硯香詞」沒有年份,以長短分類,早晚分先後,是中舉那年冬季修訂成集。前引「惜餘春慢」是末一首。這是最後一首長調,小令、中調另外按排。所以「惜餘春慢」不一定是最晚的一首,,但是看來是墜歡重拾後的又一次會晤。標題「畹君話舊,詩以唁之」,似乎這次見面她很傷心,老是講往事,要削髮為尼。他也就將他們的歷史作一總結,作為弔唁:「蘭芽忒小,萱草都衰」、「釵頭鳳拆」、「名花無主」等等。「春色闌珊,」似乎他如願以償後再看看她,已有遲暮之感了。

  「臨江仙」題為「飲故人處」,吳世昌說「也是豔」。這裡的故人與新人對立,剛離異也可以稱故人。但是中舉前不會與故人有豔情,所以唯一的可能是重逢後又再一次造訪。

  還有「唐多令」「題畹君畫萐」,「下片全是調笑之詞」。「硯香詞」借不到,光看吳世昌的記載,無法揣測時期,也可能題扇是他們從前的事。反正他以後還去過不止一次,讓他們的感情漸趨燈盡油幹,壽終正寢,否則不免留戀。過了中舉那年,他不再寫詞,豔體詩則兩三年以後仍舊有,但是不是寫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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