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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對著燈,半個臉陰著,面前的一隻玻璃瓶裡插著過年時候留下來的幾枝洋紅果子,大棵的,燈光照著,一半紅,一半陰黑……從前有一個時期,春柳社的文明戲正走紅,她倒是個戲迷呢,珠光寶氣,粉裝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廂裡,招得親戚裡許多人都在背後說她了。說她,當然她也生氣的。那時候的奶奶太太的確有同戲子偷情的,茶房傳書遞簡,番菜館會面,借小房子,倒貼,可是這種事她是沒有的。因為家裡一直慪氣,她那時候還生了肺病,相當厲害的,可是為了心裡不快樂而生了肺癆死了,這樣的事也是沒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發了,活到很大的年紀了,現在。

  她喜歡看戲,戲裡盡是些悲歡離合,大哭了,自殺了,為父報仇,又是愛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著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連的孿生子,「人面蟹」,「空中飛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現在的話劇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戲沒有了之後,張恨水的小說每一本她都看了。小說裡有戀愛,哭泣,真的人生裡是沒有的。現在這班女孩子,像她家裡這幾個,就只會一年年長大,歪歪斜斜地長大。懷春,禍害,禍害,給她添出許多事來。像書裡的戀愛,悲傷,是只有書裡有的呀!

  樓下的一架舊的小風琴,不知哪個用一隻手指彈著。《陽關三疊》的調子,一個字一個字試著,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風琴上,本來就有點茫然——不知是哪個小孩子在那兒彈。

  她想找本書看看,站起來,向書架走去,纏過的一雙腳,腳套裡絮著棉花,慢慢邁著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沒有腳了,只是遠遠地底下有點不如意。腳套這樣東西,從前是她的一個外甥媳婦做得最好,現在已經死了。輩份太大,親戚裡頭要想交個朋友都難,輕易找上門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別招待的,也要體念人家,不能給人太多的麻煩。看兩本小說都沒處借。這裡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鶩》,不全了的,還有頭本的《春明外史》,有的是買的,有的還是孫女們從老同學那裡借來的。

  雖然匡家的三代之間有點隔閡,這些書大概是給拖到浴室裡,輾轉地給老太太揀了來了。她翻了翻,都是看過了多少遍的。她又往那邊的一堆裡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時的教科書,裡面有一本《天方夜譚》,買了來和西文的對比著讀的。她撲了撲灰,拿在手中觀看。幾個兒子裡,當時她對他抱著最大的希望,因為正是那時候,她對丈夫完全地絕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頓地在她身邊,沒有錢,也沒法作亂,現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賭台也許久不去了。仰彝其實還算好的,再有個明白點的媳婦勸勸他,又還要好些。偏又是這樣的一個糊塗蟲——養下的孩子還有個明白的?都糊塗到一家去了!

  樓下的風琴忽然又彈起來了,《陽關三疊》,還是那一句。

  是哪個小孩子——一直坐在那裡麼?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寂靜中,聽見隔壁房裡霆穀筒上了銅筆套,把毛筆放到筆架上。

  霆穀是最不喜歡讀書寫字的人,現在也被逼著加入遺老群中,研究起碑帖來了。

  老媽子進來叫吃晚飯。上房的一桌飯向來是老太爺老太太帶著全少爺先吃,吃過了,全少奶奶和小孩子們再坐上來吃。今天因為仰彝去看電影還沒回來,只有老夫婦兩個,葷菜就有一樣湯,霆穀還在裡面撈了魚丸子出來喂貓。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煩氣。過到現在這樣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陰,得保身家性命,單是活著就是樁大事,幾乎是個壯舉,可是紫微這裡就只一些疙裡疙瘩的小嚕蘇。

  吃完飯,她到浴室裡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書架上那本《天方夜譚》順手拿了。再走過去,腳底下一絆,檯燈的撲落褪了出來。她是養成了習慣,決不會蹲下身來自己插上撲落的,寧可特為出去一趟把傭人喊進來。走到外邊房裡,外面正在吃飯,坐了一桌子的人,仰彝大約才回來,一手扶著筷子,一手擎著說明書在看,只管把飯碗放在桌上,卻把頭極力地低下去,嘴湊著碗邊連湯帶飯往裡劃,吃了一臉。

  墨晶眼鏡閃著小雨點,馬褲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見外面還在那兒下個不停。全少奶奶喂著孩子,幾個大的兒女坐得筆直的,板著臉扒飯,黑沉沉罩著年輕人特有的一種嚴肅。瀠珠臉上,胭脂的痕跡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厲害,口鼻的四周還是隱隱的一大圈紅。燈光下看著,恍惚得很,紫微簡直不認識他們。都是她肚裡出來的呀!

  老媽子進房點上了檯燈,又送了杯茶進來。紫微坐下來了,把書掀開。發黃的紙上,密排的大號鉛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話,沒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間,說到一個漁人,海裡撈到一隻瓶,打開了塞子,裡面冒出一股煙,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出不完的煙,整個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來了。紫微對書坐著,大概有很久罷,伸手她去拿茶,有蓋的玻璃杯裡的茶已經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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