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創世紀 | 上頁 下頁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必回來了。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瀠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到家已經六點多了。從後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裡燒菜,忙得披頭散髮的。瀠珠道:「怎麼沒個人幫忙?」

  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嘰嘰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喬,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聽了弄堂裡人的話,說人家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財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羅,又說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後圍裙系一系,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騰不出手來。」

  瀠珠替她母親系圍裙,廚房裡烏黑的,只有白泥灶裡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隻水壺,燒著水,咕嚕咕嚕像貓念經。

  瀠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著,聽見裡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隨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瀠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剛趕著這個時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了再進去拜夀。

  她沒進去,一隻白貓卻悄悄進去了。昏暗的大房裡,隱隱走動著雪白的獅子貓,坐著身穿織錦緞的客人,仿佛還有點富家的氣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很。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家裡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裡敗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豐厚的妝奩,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裡怨著,面上神色也不對。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家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

  剩下的只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家裡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寡婦沈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幫閒看孩子。匡老太太許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眾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姑奶奶到浴室裡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老媽子在門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還沒開呢!」老太太仿佛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向著窗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著的時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仿佛垂到眼睛裡去。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現在,就像齎志以歿,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靈異。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別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叫紫微。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臨走丟下的紅封,紫微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隨即向抽屜裡一塞。匡老太爺匡霆谷問了聲:「多少?」紫微道:「五百。」霆穀道:「還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紫微向沈太太皺眉笑道:「今年過年,人家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她儘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羅!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羅!」沈太太輕輕地笑道:「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家裡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裡頭給他們家的傭人,不是一樣的?」

  一語未完,他家的老媽子凶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殼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過來,注入各人的玻璃杯裡。沈太太雖能幹,也嚇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訕著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沈太太道:「少奶奶這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麼?」紫微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家的蓮子茶,髒死了——客人杯子裡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家家都是這樣的!」

  他聳著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豎的長頭髮裡一陣搔,鼻子裡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氣。紫微向沈太太道:「他就是這樣怪脾氣。」沈太太笑道:「全少爺是有潔癖的。」全少爺道:「我就是這點疙瘩。人家請我吃飯,我總要到他們廚房裡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許多應酬都不大去了。」全少爺名叫匡仰彝,紀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寶彝。他是高而瘦,飄飄搖搖,戴一副茶晶眼鏡。很氣派的一張長臉,只是從鼻子到嘴一路大下來,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見兩肩荷一口。有一個時期他曾經投稿到小報上,把洪楊時代的一本筆記每天抄一段,署名「發立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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