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你儘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麼──」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麼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

  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沖著人家淌眼淚,算那一出?」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麼別的,那她也還不至於!」說著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於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現在當然不便啟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閒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後,世鈞倒歎了一番,心裡想像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著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著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麼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並沒有不愉快的神氣。

  她催他上樓去躺著,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拿了本書來給他看。她端著杯茶走進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上一拋。這一拋,書裡夾著的一張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踏著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經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拿在手裡不經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沒什麼可看的。」說著便伸手來奪。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著,臉上漸漸露出詫異的神氣,笑道:「呦!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拿來給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道:「『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著這些──』」她讀到這裡,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來。世鈞道:「你還我。」她又捏著喉嚨,尖聲尖氣學著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隨便看見什麼,或是聽見人家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鈞笑道:「噯喲,看不出你倒還有這麼大的本事,叫人家這樣著迷,啊!」說著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著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世鈞道:「為什麼?不夠漂亮?不夠時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氣得這樣!」她又打著話劇腔嬌聲嬌氣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噯呀,她還在那兒等著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動手來跟她搶,粗聲道:「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掙扎起來,世鈞差點沒打她。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著臉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肉麻的信!」一面說一面挺著胸脯子往外走。

  世鈞把那縐成一團的信紙一把抓在手裡,團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裡。他到現在還氣得打戰。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大白珠子編織皮包,見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那聲口是不預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一爿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住址,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鈞猜想著一定是曼楨家裡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裡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明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的,那又何必呢?這時候平白的又把她牽涉到他的家庭糾紛裡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電話裡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喇叭聲,朦朧的遠遠的兩聲「波波」,聽上去有一種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掛斷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裡出來,在街上走著。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麼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飃飃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著,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裡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她已經去睡了,彷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做著,隨即看見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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