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九一


  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裡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情。怎麼她到了他手裡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賬,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占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裡了,還有什麼事是值得計較的。什麼都沒有多大關係。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兌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寄一點錢去,要問問傑民匯兌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說的,還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後門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後才去,因為她上次聽見傑民說,世鈞到他們行裡去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覺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為她不願意得到他的憐憫。

  這一向正是酷熱的秋老虎的天氣,這一天傍晚倒涼爽了些。曼楨因為不常出去,鴻才雖然有一輛自備三輪車,她從來也不坐他的。她乘電車到傑民那裡去,下了電車,在馬路上走著,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別處一定有地方在那裡下雨了。這兩天她常常想起世鈞。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書,世鈞送她去,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著。那兩個人彷佛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候覺得那風吹著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她身上來。彷佛就在她旁邊,但是中間已經隔著一重山了。

  傑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後門開在一個衖堂裡。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號,她一路認著門牌認了過來,近弄口有一爿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弄口便靜靜的浴在紅光中。衖堂裡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裡,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了,要不是正在那裡想到他,也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過臉去,對著櫥窗。他大概並沒有看見她。當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楨卻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裡去。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後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

  這是曼楨後來這樣想著,當時是心裡亂得什麼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就順著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想著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相信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裡可就更加著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胡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並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車。

  曼楨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鈞,因為太像做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裡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雖然這都是一剎那間的事,大致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像很發財還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楨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只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裡震盪著,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裡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邊望著,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裡,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著,正是向著曼楨。她忽然之間覺得了。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慮,就很倉皇的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鬆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的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沖過來。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駡。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路,心裡還是砰砰的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著。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夫停下來拉上車篷。她回到家裡,走到樓上臥房裡,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騰騰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間裡,只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裡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在那鬱悶的空氣裡,這些家具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著。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裡睡著。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唔?」說著,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她躺在那裡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裡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裡有個風扇可以用。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裡窗戶雖然關著,依舊可以聽見衖堂裡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著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裡唱著,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著雨遙遙聽著,更透出那一種淒涼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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