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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面。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著自己的孩子的歲數,想著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的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著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操兵似的並排走著,齊齊地舉起手裡的算盤,有節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發出「批!批!」的巨響,作為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枝。

  曼楨在他們後面,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段,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一個孩子說:「馬正林的爸爸開麵包店的,馬正林天天有麵包吃。」言下不勝豔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裡裡面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衖堂裡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後面過了馬路,走進這衖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這樣的,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出氣味來,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覺得肮髒。雖然沒下雨,衖堂裡地下也是濕黏黏的。走進去,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正中停著個臭豆腐幹擔子,挑擔子的人叉著腰站在稍遠的地方,拖長了聲音吆喝著。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幹,自己動手在那裡抹辣醬。好像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眼光就被她身旁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兩人穿著同樣的紫花布棉袍,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他們腳上還穿著老棉鞋,可是光著腳沒穿襪子,那紅赤赤的腳踝襯著那舊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淒慘的感覺。那男孩子頭發長長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臉上雖然髒,彷佛很俊秀似的。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雖然只見過一面,而且是在好幾年前,曼楨倒記得很清楚。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這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甚至於一點也沒長高──其實當然不是沒有長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

  那招弟站在豆腐乾擔子旁邊,從小瓦罐裡挑出辣醬抹在臭豆腐幹上。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麵包上塗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乾塗得鮮紅。挑擔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佛想說話了,結果也沒說。招弟一共買了三塊,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裡吃著。她弟弟也想吃,他踮著腳,兩隻手撲在她身上,仰著臉咬了一口。曼楨心裡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著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著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著,眼眶裡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

  她急忙別過身去,轉了個彎走到支弄裡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招弟,向這邊啪噠啪噠追了過來,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濕的水門汀上,一吸一吸,發出唧唧的響聲。曼楨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認識我。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只看見過我一回,一定不記得了。」曼楨只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一路走過去,從眼角裡看看那招弟,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現在又在天井裡焚化紙錢,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著他們燒錫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幹,似乎對曼楨並不注意。曼楨方才放下心來,便從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邊現在多了一個女傭,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一臉橫肉,兩隻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隻長凳坐在後門口摘菜,曼楨心裡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說的那個周媽,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所以逃到支弄裡去,大概要躲在那裡把豆腐乾吃完了再回來。

  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那孩子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聲「阿姨!」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連串喊下去了。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

  曼楨走出那個衖堂,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面,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著。走過一家店鋪的櫥窗,她向櫥窗裡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著。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滿床爬著,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現在卻已經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了。

  這次總算運氣,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以後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見了也無益,徒然傷心罷了。倒是她母親那裡,她想著她姊姊現在死了,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閒錢津貼她母親,曼楨便匯了一筆錢去,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因為她仍舊不願意她母親來找她。

  轉瞬已經到了夏天,她母親上次說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他畢了業就可以出去掙錢了,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要他獨力支持這樣一份人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都貼給他們了。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臺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樓底下有人撳鈴,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曼楨只得跑下樓去,一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那少婦有點局促地向曼楨微笑道:「我借打一個電話,便當嗎?我就住在九號裡,就在對過。」

  外面嘩嘩地下著雨,曼楨便請她進來等著,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幾聲沒人應,那女傭抱著一卷衣裳下樓來說:「太太不在家。」曼楨只得把那少婦領到穿堂裡,裝著電話的地方。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著斗篷式的雨衣,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著孕的。她的頭髮是直的,養得長長的擄在耳後,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相貌很娟秀,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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