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七五


  席散了以後,一部分人仍舊跟他們回到家裡去,繼續鬧房,叔惠卻沒有參加,他早跟世鈞說好的,當天就得乘夜車回上海去,因為馬上就要動身出國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鈞家裡,只和沈太太說了一聲,就悄悄地拿著箱子雇車走了。

  鬧房的人一直鬧到很晚才走。本來擠滿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應當顯得空闊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地方變狹小了,屋頂也太低了,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世鈞裝出閒適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翠芝道:「剛才鬧得最厲害的有一個小胖子,那是誰?」他們把今天的來賓一一提出來談論著,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瘋」了,某人的舉動最滑稽,一談就談了半天,談得很有興味似的。桌上擺著幾隻高腳玻璃碟子,裡面盛著各色糖果,世鈞就像做主人似的讓她吃,她每樣都吃了一些。這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起坐間,經過一番改裝,沈太太因為迎合他們年輕人的心理,並沒有照舊式新房那樣一切都用大紅色,紅天紅地像個血海似的。現在這間房卻是佈置得很幽雅,比較像一個西式的旅館房間。不過桌上有一對銀蠟臺,點著兩支紅燭。只有這深宵的紅燭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世鈞笑道:「可不是!他一個人怎麼上火車,我倒真有點不放心。」翠芝默然,過了一會又道:「等他酒醒的時候,不知道火車開到什麼地方了。」她坐在梳粧檯前面刷頭髮,頭髮上全是人家灑的紅綠紙屑。

  世鈞又和她說起他舅舅家那個老姨太太,吃齋念佛,一、二十年沒出過大門,今天居然也來觀禮。翠芝刷著頭髮,又想起來說:「你有沒有看見愛咪今天的頭髮樣子,很特別。」世鈞道:「哦?我倒沒注意。」翠芝道:「據說是上海最新的樣子。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沒有看見?」世鈞想了一想,道:「不知道。倒沒留心……」

  談話的資料漸漸感到缺乏,世鈞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還好。」世鈞道:「我一點也不困,大概話說多了,反而提起神來了。我倒想再坐一會,看看書。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鈞拿著一本畫報在那兒看。翠芝繼續刷頭髮,刷完頭髮,又把首飾一樣樣脫下來收在梳粧檯抽屜裡。世鈞見她儘管慢吞吞的,心裡想她也許覺得當著人就解衣上床有許多不便,就笑道:「開著燈你恐怕睡不著吧?」翠芝笑道:「噯。」世鈞道:「我也有這個習慣的。」他立起來把燈關了,他另外開了一盞檯燈看書,房間裡立刻暗了下來。

  半晌,他別過頭去一看,她還沒睡,卻在燭光下剪手指甲。時候真的不早了,兩支蠟燭已經有一支先點完了。要照迷信的說法,這是很不好的預兆,雖然翠芝不見得會相信這些,但是世鈞還是留了個神,只笑著說了一聲:「呦,蠟燭倒已經點完了。你還不睡?」翠芝隔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鈞聽她的聲音有點瘖啞,就想著她別是又哭了,因為他冷淡了她了?總不會是因為有一支蠟燭先點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剛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燭花,一剪,紅燭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頓時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燭光又亮了起來,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色已經是很平靜的。但是世鈞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為什麼又不高興了?」一遍一遍問著。她先是厭煩地推開了他,然後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嗚嗚咽咽哭起來了,衝口而出地說:「世鈞,怎麼辦,你也不喜歡我。我想過多少回了,要不是從前已經鬧過一次──待會人家說,怎麼老是退婚,成什麼話?現在來不及了吧,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

  當然來不及了。她說的話也正是他心裡所想的,他佩服她有這勇氣說出來,但是這種話說出來又有什麼好處?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著她:「你不要這樣想。不管你怎樣,反正我對你總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安慰她的話,其實他自己心裡也和她一樣的茫茫無主。他覺得他們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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