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六七


  她本來是時刻戒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便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時,門縫裡那一線燈光倒已經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點響動,只聽見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著。她想著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著站在窗口,大約心裡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著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裡,西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燒的身體上,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幹呼呼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逃走麼?外面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她一看見門上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裡面安著個窗臺,上面擱著一隻漆盤,托著一壺茶,一隻茶杯,一碟幹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裡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裡外兩間打通了,以後可以經常地由這扇小門裡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裡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著。那小門也鎖著。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倒了一杯喝著,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嘴裡沒味兒,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裡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願意回到裡面房裡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面沙發上躺下了,在那舊報紙包裹著的沙發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裡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熱度太高,神志已經不很清楚了,彷佛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裡面床上去,後來就不斷地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裡哼哼唧唧唱著十二月花名的小調。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阿寶在她們家幫傭的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麼不在樓下做事,卻到樓上來守著病人。母親怎麼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記著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裡,他要拿也拿不到。

  她想到這裡,不禁著急起來,便喃喃說道:「傑民呢?叫他把鑰匙送到許家去。」阿寶先還當她是說胡話,也沒聽清楚,只聽見「鑰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兒鬧著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著急,你好好地保重身體吧,把病養好了,什麼話都好說。」曼楨見她答非所問,心裡覺得很奇怪。這房間裡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四面一看,也就漸漸地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夢……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麼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楨道:「你現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後決不會忘記的。」阿寶織著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發,露出那躊躇的樣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的人,只能東家叫怎麼就怎麼,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楨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阿寶笑道:「二小姐,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

  曼楨見她一味推託,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於人。心裡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隻手都握著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為怕看見那枚戒指,所以一直反戴著,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後面去了。一捏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梆梆地在那兒。她忽然心裡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隨即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捨不得。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是為難。你先把這個拿著,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阿寶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楨道:「你拿著,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出去。」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裡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阿寶當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裡呀?」曼楨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著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幾句,無非是叫她不要著急,然後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裡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音,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粧檯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隻一隻都蓋好,又把刷子上粘纏著的一根根頭髮都揀掉。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著神秘的微笑,從口袋裡掏出那枚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給誰?」阿寶笑道:「給那個沈先生。」

  曼璐把那戒指拿在手裡看了看,她早聽她母親說過,曼楨有這樣一隻紅寶戒指。是那姓沉的送她的,大概算是訂婚戒指。因笑道:「這東西一個錢也不值,你給我吧。我不會白拿你的。」說著,拿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搭子鈔票,阿寶偷眼看著,是那種十張一迭的十元鈔票,約有五六迭之多。從前曼璐潦倒的時候,也常常把首飾拿去賣或是當,所以阿寶對於這些事也有相當經驗,像這種戒指她也想著是賣不出多少錢的,還不如拿去交給曼璐,還上算些。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搭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著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著我拿紙同筆給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後就不要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說著,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娘家去,只說他們人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儘快地離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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