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六五


  她急於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並沒有答她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道:「多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胡塗,只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說著,又勉強笑了一笑。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異。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不願和他見面。但是無論怎麼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些,也決不會夾在裡面阻止他們見面。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的,昨天豫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豫瑾?……

  不管是為什麼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只有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來就到一爿店裡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當然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雇車去,到了那裡,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牆。世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僕露出半張臉來,世鈞便道:「這兒是祝公館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貴姓?」世鈞道:「我姓沈。」那人把門洞豁喇一關,隨即聽見裡面煤屑路上卡嚓卡嚓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門鈴,又忍住了。這座房子並沒有左鄰右舍,前後都是荒地和菜園,天寒地凍,四下裡鴉雀無聲。

  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地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世鈞想道:「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不會是房子裡吧?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裡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聽時,卻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覺心中慘戚。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門洞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僕,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世鈞呆了一呆,道:「怎麼?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嘛。」那男僕道:「我去問過了,是不在這兒。」說著,早已豁啦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裡發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僕又把門洞開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麼?」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如果能見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轉圜。但是那男僕答道:「太太不舒服,躺著呢。」世鈞沒有話可說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清,沒有什麼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站在那裡,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僕眼看著他上車走了,方才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不過沒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僕萬一應付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地問道:「走了沒有?」那男僕道:「走了走了!」阿寶道:「太太叫你們都進去,有話關照你們。」她把幾個男女僕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道:「以後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兒養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白,有時候胡塗,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托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可是不許在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喏喏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比往年加倍。

  僕人們都走了,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便向曼璐低聲道:「大小姐,以後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氣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兒都給她沖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說到這裡,又把聲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穩。」曼璐皺眉道:「怎麼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裡頭灌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麼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寶道:「你進去可得小心點兒。」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後樓那兩間空房,里間一道鎖,外面一道鎖,先把外面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里間的門口把守著,再去開那一扇門。隔著門,忽然聽見裡面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驚,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上。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包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曼璐推門進去,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裡,本來身上有寒熱的,只覺得熱氣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漲得通紅,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曼璐也自心虛,她強笑道:「怎麼臉上這樣紅?發燒呀?」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攔著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風吹著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咵」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我也氣呀,我怎麼不氣,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麼用,還能真拿他怎麼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後總要好好地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上一隻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兒。」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於說道:「你別著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曼楨道:「你倒是讓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裡還抓著那半隻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幹什麼,你瘋了?」在掙扎間,那只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著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幹的什麼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曼楨道:「你還要賴!你還要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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