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五九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曼楨找到一隻不常開的抽屜,把戒指往裡面一擲。但是後來,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她還是又把那枚戒指戴在手上,因為她母親對於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問起的。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紀大了。

  顧太太一回來就說:「我們的門鈴壞了,我說怎麼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老太太道:「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道:「哦,世鈞來啦?」老太太道:「來過了又走了。──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她只惦記著這一斤肉。曼楨道:「沒一定。媽,姊姊可好了點沒有?」顧太太搖頭歎息道:「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說有胃病嗎,這次我聽她說,哪兒是胃病,是癆病蟲鑽到腸子裡去了。」老太太叫了聲「啊呀」。曼楨也怔住了,說:「是腸結核?」顧太太又悄聲道:「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裡一個人病到這樣,他一點也不管!」老太太也悄聲道:「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顧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憐,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人家說『三兩黃金四兩福』,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說著,不由得淚隨聲下。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顧太太攔著她說:「媽,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會兒吧──才回來。」顧太太坐下來,又和曼楨說:「你姊姊非常地惦記你,直提說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你也走不開。」曼楨說:「沒關係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顧太太卻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為到上海來一次,你還不陪陪他。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不管是想吃什麼,還是想什麼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真來了,倒許她又嫌煩了。」

  坐著說了一會話,顧太太畢竟還是系上圍裙,下樓去幫著老太太做飯去了。吃完飯,有幾床褥單要洗,顧太太想在年前趕著把它洗出來,此外還有許多髒衣服,也不能留著過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婆媳倆吃過飯就忙著去洗衣服,曼楨一個人在屋裡發怔,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其實,她心底裡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想著他會來的。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她怎麼著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來的話,他心裡一定也很矛盾的。撳撳鈴沒有人開門,他也許想著是有意不開門,就會走了。剛巧這門鈴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今天壞了。曼楨就又添上一樁憂慮。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著他來的,今天她卻不願意這樣做,只在房間裡坐坐,靠靠,看看報紙,又看看指甲。太陽影子都斜了,世鈞也沒來。他這樣負氣,她又負氣了──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但是命運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這樣決定了,就聽見敲門的聲音。母親和祖母在浴室裡嘩嘩嘩放著水洗衣服,是決聽不見的。樓下那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倒是去不去呢?有這躊躇的工夫,就聽出來了,原來是廚房裡「哆哆哆哆」斬肉的聲音──還當是有人敲門。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你快來瞧瞧,你媽扭了腰了。」曼楨連忙跑了去,見她母親一隻手扶在門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麼一來,使岔了勁。」曼楨道:「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老太太也說:「你也是不好,太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因為快過年了,這時候不洗,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曼楨道:「好了好了,媽,還不去躺下歇歇。」便攙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個傷科大夫瞧瞧,給他扳一扳就好了。」顧太太不願意花這個錢,便說:「不要緊的,躺兩天就好了。」曼楨皺著眉也不說什麼,替她脫了鞋,蓋上被窩,又拿手巾來給她把一隻水淋淋的手擦乾了。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著,道:「可是有人敲門?怎麼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我倒聽見了?」其實曼楨早聽見了,她心裡想別又聽錯了,所以沒言語。

  顧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說著,客人倒已經上樓來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聲笑道:「喲,你來啦?你好吧?」客人笑著叫了聲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來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給她瞧瞧。」便把他引到裡屋來。顧太太忙撐起半身,擁被坐著。老太太道:「你就別動了,豫瑾又不是外人。」豫瑾問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熱水渥渥,家裡有松節油沒有,拿松節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楨笑道:「待會兒我去買去。」她給豫瑾倒了杯茶來。看見豫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來的時候,她那時候的心情多麼愉快,才隔了一兩個月的工夫,真是人事無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問豫瑾是什麼時候到上海來的。豫瑾笑道:「我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也是因為一直沒工夫來──」說到這裡,便拿出兩張喜柬,略有點忸怩地遞了過來。顧太太見了,便笑道:「哦,要請我們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該結婚了!」顧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楨笑著翻開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陳。老太太又問:「可是在家鄉認識的?」豫瑾笑道:「不是。還是上次到上海來,不是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兩天,就是他給我介紹的。後來我們一直就通通信。」曼楨不由得想道:「見見面通通信,就結婚了,而且這樣快,一共不到兩個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這裡是受了一點刺激,不過她沒想到他後來見到他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還當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所以起了一種反激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別人結婚了。但無論如何,總是很好的事情,她應當替他高興的。可是今天剛巧碰著她自己心裡有事,越是想做出歡笑的樣子,越是笑不出來,不笑還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別的傷心的事情,或者還以為她是因他的結婚而懊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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