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五三


  那戒指她戴著嫌大了。世鈞笑道:「我就猜著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緊。」曼楨道:「那麼現在先不戴著。」世鈞笑道:「我去找點東西來裹在上頭,先對付著戴兩天。絲線成不成?」曼楨忙拉住他道:「你可別去問她們要!」世鈞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見她袖口拖著一綹子絨線,原來他借給她穿的那件舊絨線衫已經破了。世鈞笑道:「就把這絨線揪一點下來,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絨線一抽,抽出一截子來揪斷了,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給她戴上試試。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外面和女傭說話,說道:「點心先給老爺送去吧,他們不忙,等石小姐他們回來了一塊兒吃吧。」那說話聲音就在房門外面,世鈞倒嚇了一跳,馬上換了一張椅子坐著,坐到曼楨對過去。

  房門一直是開著的,隨即看見陳媽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從門口經過,往他父親房裡去了。大概本來是給他們預備的,被他母親攔住了,沒叫她進來。母親一定是有點知道了。好在他再過幾天就要向她宣佈的,早一點知道也沒什麼關係。

  他心裡正這樣想著,曼楨忽然笑道:「噯,他們回來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便聽見沈太太的聲音笑道:「咦,還有人呢?翠芝呢?」一鵬道:「咦,翠芝沒上這兒來呀?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一片「咦咦」之聲。世鈞忙迎出去,原來只有一鵬和竇文嫻兩個人。世鈞笑道:「叔惠呢?」一鵬道:「一個叔惠,一個翠芝,也不知他們跑哪兒去了。」世鈞道:「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麼?」一鵬道:「都是翠芝,她一高興,說聽人說那兒的和尚有老婆,就鬧著要去瞧瞧去,這兒文嫻說走不動了,我就說我們上掃葉樓去坐會兒吧,喝杯熱茶,就在那兒等他們。哪曉得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文嫻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說我們上這兒來瞧瞧,准許先來了。──本來我沒打算再來了,我預備直接回去的。」世鈞笑道:「坐一會,坐一會,他們橫是也就要來了,這兩人也真是孩子脾氣──跑哪兒去了呢?」

  世鈞吃荸薺已經吃飽了,又陪著他們用了些點心,談談說說,天已經黑下來了,還不見叔惠翠芝回來,一鵬不由得焦急起來,道:「別是碰見什麼壞人了。」世鈞道:「不會的,翠芝也是個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機靈的,決不會吃人家的虧。」嘴裡這樣說著,心裡也有點嘀咕起來。

  幸而沒有多大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來了。大家紛紛向他們責問,世鈞笑道:「再不回來,我們這兒就要組織探險隊,燈籠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嫻笑道:「可把一鵬急死了!上哪兒去了,你們?」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嗎,沒見著,和尚留我們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掃葉樓去找你們,已經不在那兒了。」曼楨道:「你們也是坐黃包車回來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車,後來好容易才碰見一輛,又讓他去叫了一輛,所以鬧得這樣晚呢。」

  一鵬道:「那地方本來太冷清了,我想著別是出了什麼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著你們腦子裡一定會想起『火燒紅蓮寺』,當我們掉了陷阱裡去,出不來了。不是說那兒的和尚有家眷嗎,也許把石小姐也留下,組織小家庭了。」世鈞笑道:「我倒是也想到這一層,沒敢說,怕一鵬著急。」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翠芝一直沒開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樣子。叔惠也好像特別高興似的,看見曼楨坐在火盆旁邊,就向她嚷道:「喂,你怎麼這樣沒出息,簡直丟我們上海人的臉嘛,走那麼點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來了!」翠芝笑道:「文嫻也不行,走不了幾步路就鬧著要歇歇。」一鵬笑道:「你們累不累?不累我們待會兒再上哪兒玩去。」叔惠道:「上哪兒去呢?我對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個夫子廟,夫子廟有歌女。」幾個小姐都笑了。世鈞笑道:「你橫是小說上看來的吧?」一鵬笑道:「那我們就到夫子廟聽清唱去,去見識見識也好。」叔惠笑道:「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一鵬頓了一頓,方才笑道:「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對京戲根本有限。」世鈞笑道:「一鵬現在是天下第一個正經人,你不知道嗎?」話雖然是對叔惠說的,卻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著臉,就像沒聽見似的。世鈞討了個沒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怎麼又忘了,又去跟她開玩笑。

  大家說得熱熱鬧鬧的,說吃了飯要去聽戲,後來也沒去成。曼楨因為腳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嫻也說要早點回去。吃過飯文嫻和翠芝就坐著一鵬的汽車回去了。他們走了,世鈞和叔惠和曼楨又圍爐談了一會,也就睡覺了。

  曼楨一個人住著很大的一間房。早上女傭送洗臉水來,順便帶來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舊的三花牌香粉。曼楨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雖然年紀不小了,仍舊收拾得頭光面滑,臉上也不少搽粉,就連大少奶奶是個寡居的人,臉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舊式婦女是有這種風氣,年紀輕些的人,當然更不必說了,即使不出門,在家裡坐著,也得塗抹得粉白脂紅,方才顯得吉利而熱鬧。曼楨這一天早上洗過臉,就也多撲了些粉。走出來,正碰見世鈞,曼楨便笑道:「你看我臉上的粉花不花?」世鈞笑道:「花倒不花,好像太白了。」曼楨忙拿手絹子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嗎?」世鈞道:「還有鼻子上。」曼楨笑道:「變成白鼻子了?」她很仔細地擦了一會,方才到起坐間裡來吃早飯。

  沈太太和叔惠已經坐在飯桌上等著他們。曼楨叫了聲「伯母」,沈太太笑道:「顧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窩夠不夠?」曼楨笑道:「不冷。」又笑著向叔惠說:「我這人真胡塗,今天早上起來,就轉了向了,差點找不到這間屋子。」叔惠笑道:「你這叫『新來的人,摸不著門。新來乍到,摸不著鍋灶。』」這兩句俗語也不知是不是專指新媳婦說的,也不知是曼楨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臉上一紅,道:「你又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沈太太笑道:「許家少爺說話真有意思。」隨即別過臉去向世鈞道:「我剛在那兒告訴許家少爺,你爸爸昨天跟他那麼一談,後來就老說,說你要是有他一半兒就好了──又能幹,又活潑,一點也沒有現在這般年輕人的習氣。我看那神氣,你要是個女孩子,你爸爸馬上就要招親,把許家少爺招進來了!」沈太太隨隨便便的一句笑話,世鈞和曼楨兩人聽了,都覺得有些突兀,怎麼想起來的,忽然牽扯到世鈞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說笑話,心裡仍舊有些怔忡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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