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二九


  許太太向他的臉色看了看,又走過來在他頭上摸摸,因道:「看你這樣子不對,別是受了涼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氣吧,我給你拿來。」叔惠也不言語。許太太便把自己家裡用廣柑泡的一瓶酒取了來。叔惠不耐煩地說:「告訴你沒有什麼嗎!讓我睡一會就好了。」許太太道:「好,我擱在這兒,隨你愛喝不喝!」說著,便賭氣走了,走到門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脫了,好好睡一會。」叔惠也沒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來脫鞋,正在解鞋帶,一抬頭看見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著解悶。但是「酒在肚裡,事在心裡」,中間總好像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裡那塊東西要想用燒酒把它泡化了,燙化了,只是不能夠。

  他不知不覺間,一杯又一杯地喝著,世鈞到樓下去打電話去了,打給曼楨,因為下雪,問她還去不去看電影。結果看電影是作罷了,但是仍舊要到她家裡去看她。他們一打電話,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結束的,等他掛上電話,回到樓上來,一進門就聞見滿房酒氣撲鼻,不覺笑道:「咦,不是說不喝,怎麼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許太太正在房門外走過,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麼了?讓你喝一杯避避寒氣,你怎麼傻喝呀?年年泡了酒總留不住,還沒幾個月就給喝完了!」叔惠也不理會,臉上紅撲撲地向床上一倒,見世鈞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樣子,便道:「你還是要出去?」世鈞笑道:「我說好了要上曼楨那兒去。」叔惠見他彷佛有點忸怩的樣子,這才想起一鵬取笑他和曼楨的話,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樣高高興興地冒雪出門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陣淒涼,便一翻身,蒙著頭睡了。

  世鈞到了曼楨家裡,兩人圍爐談天。爐子是一隻極小的火油爐子,原是燒飯用的,現在搬到房間裡來,用它燉水兼取暖。曼楨擦了根洋火,一個一個火眼點過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點燃那一小圈小蠟燭。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家裡。世鈞現在和他們混得相當熟了。世鈞向來不喜歡小孩子的,從前住在自己家裡,雖然只有一個侄兒,他也常常覺得討厭,曼楨的弟弟妹妹這樣,他卻對他們很有好感。

  孩子們跑馬似的,樓上跑到樓下。登登登奔來,在房門口張一張,又逃走了。後來他們到衖堂裡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裡頓時靜了下來。火油爐子燒得久了,火焰漸漸變成美麗的藍色,藍旺旺的火,藍得像水一樣。

  世鈞道:「曼楨,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親也說她希望我早點結婚。」曼楨道:「不過我想,最好還是不要靠家裡幫忙。」世鈞本來也是這樣想。從前為了擇業自由和父親衝突起來,跑到外面來做事,鬧了歸齊,還是要父親出錢給他討老婆,實在有點洩氣。世鈞道:「可是這樣等下去,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曼楨道:「還是等等再說吧。現在我家裡人也需要我。」世鈞皺著眉頭道:「你的家累實在太重了,我簡直看不過去。譬如說結了婚以後,兩個人總比一個有辦法些。」曼楨笑道:「我正是怕這個。我不願意把你也推進去。」世鈞道:「為什麼呢?」曼楨道:「你的事業才正開始,負擔一個家庭已經夠麻煩的,再要是負擔兩個家庭,那簡直就把你的前途毀了。」世鈞望著她微笑著,道:「我知道你這都是為了我好,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一點恨你。」

  她當時沒有說什麼,在他吻著她的時候,她卻用極細微的聲音問道:「你還恨我嗎?」爐子上的一壺水已經開了,他們竟一點也不知道。還是顧太太在隔壁房間裡聽見水壺蓋被熱氣頂著,咕嘟咕嘟響,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聲:「曼楨,水開了沒有?開了要沏茶。」曼楨答應了一聲,忙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把頭髮掠了掠,便跑出來拿茶葉,給她母親也沏了一杯茶。

  顧太太捧著茶站在房門口,一口一口啜著,笑道:「茶葉棍子站著,一定要來客了!」曼楨笑向世鈞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經來了嗎?」她這話似乎說得太露骨了些,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顧太太把開水拿去沖熱水瓶,曼楨道:「我去沖。媽坐這兒說說話。」顧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來了。一會兒又得做飯去了。」她搭訕著就走開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每到這黃昏時候,總有一個賣蘑菇豆腐乾的,到這條衖堂裡來叫賣。每天一定要來一趟的。現在就又聽見那蒼老的呼聲:「豆……幹!五香蘑菇豆……幹!」世鈞笑道:「這人倒真是風雨無阻。」曼楨道:「噯,從來沒有一天不來的。不過他的豆腐乾並不怎樣好吃。我們吃過一次。」

  他們在沉默中聽著那蒼老的呼聲漸漸遠去。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那呼聲一同消逝了。這賣豆腐乾的簡直就是時間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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