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聽見似的,一聲不響。她母親望望她,彷佛想不說了,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聽見說,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曼璐突然笑了起來道:「他沒結婚又怎麼樣,他現在還會要我麼?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裡惦記著他哪?」她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著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麼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並且發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麼啦?」她母親答道:「沒什麼。」她祖母道:「你怎麼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備著上床。

  臨上床,又窸窣窸窣,尋尋覓覓,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是我給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她母親道:「咦,你還沒睡著?」曼楨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親道:「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曼楨道:「不,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得多了,今天一點也不困。」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裡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歎了口氣,和曼楨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麼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曼楨半晌不作聲,後來說:「媽,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裡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裡聽來的。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著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麼錢。

  她母親本來打算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鑒於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麼?」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了。並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著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麼呢?他家裡有沒有女人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麼?」她說到這裡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著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

  曼楨道:「她怎麼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麼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曼楨默然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後無論如何,家裡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麼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著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著了,家裡的房子也用不著這麼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係。」她母親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裡還痛快點兒。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裡真不是味兒。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說到這裡,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麼?」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係,人家家裡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在討論著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撲通坐下,她有這麼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著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裡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

  曼璐越發生氣,道:「怎麼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一個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麼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冷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分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乾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

  鴻才經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著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麼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麼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著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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