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五五


  張愛玲在給他寄《秧歌》時,曾同時給他寫過一封短柬;胡適認認真真地回了一封長信,對《秧歌》做了細緻的品評。信中說:「你這本《秧歌》,我仔細看了兩遍,我很高興能看見這本很有文學價值的作品。你自己說的『有一點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認為你在這個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

  胡適在信中還向她索書,張愛玲就馬上寄了《傳奇》、《流言》和《赤地之戀》去。

  當年11月,剛到紐約一個星期,她就迫不及待拉著炎櫻一塊兒去見胡適。

  紐約東城81街上,有一排白色的「水泥方塊」房子,門洞裡現出樓梯,完全是港式的公寓房子。胡適的居所就在這裡——104號。

  那是個星期日的下午,在太陽底下曬著,愛玲都有點恍惚起來,仿佛人還在香港。

  上了樓,她看著室內陳設也眼熟得很,就是那種中國味道十足的堂屋,一律的漆木紅亮桌椅、古香古色的紋圖花瓶……枝枝節節的,全都能引起故國之思。

  胡適先生穿著長袍。他的太太江冬秀在一旁,說話還帶著點安徽口音。愛玲的家裡有不少女傭是安徽人,因此她聽著更覺親切。

  在張愛玲眼中,江冬秀「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模樣,兩手交握著站在當地,態度有點生澀」。

  愛玲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又想起以前讀過的有關文章裡說,他們夫婦倆是舊式婚姻中罕有的幸福的例子,看來說得不錯。

  胡適夫婦倆都很喜歡炎櫻,問她是哪裡人。炎櫻用國語回答,不過她離開上海久了,中國話已不大嫺熟了。

  愛玲喝著主人泡著的綠茶,還沒進門就有的那種時空交疊感,現在越發地濃了。

  眼前的這位尊長,以前從未謀面,但是絲絲縷縷的淵源,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以前看過的《胡適文存》,是放置在父親窗下的書桌上的,與一些不入流的書並列著。

  還有《海上花》,記憶裡似乎是父親看了胡適的考證,才去買來的。《醒世姻緣》則是愛玲破例向父親要了4塊錢去買的。

  最可稱奇的,是姑姑和愛玲的母親居然和胡適先生同桌打過牌!

  抗戰結束後,有一次各報上都登出胡適回國的照片。愛玲記不得那是下飛機還是下船了,只記得胡適先生笑容滿面,「笑得像個貓臉的小孩,打著個大圓點的蝴蝶式領結」。

  姑姑看見,笑了:「胡適之這樣年輕!」

  那時,胡適對局勢還抱有很高的期望,保持著他宣稱的那股「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的勁兒。

  現在,胡適先生年屆64歲,堪堪就要步入桑榆向晚的境地,而他當年親手放出「魔瓶」的力量,則完全不是想像中的那個樣子,他恐怕早已意態蕭然了。

  初次拜訪之後,愛玲後來又去看過胡適一次。這次她注意到:在胡適的書房裡,整個一面牆上是一溜書架,幾乎高齊屋頂,造型簡單,但似乎是定制的。可是這書架不是放書的,全是一疊疊的文件夾,多數都亂糟糟地露出一截紙。

  這大約是先生作《水經注》考據用的,整理起來不知要耗多少時間與心力。愛玲一看見這個,就心悸。

  胡適在思想界名聲若日月,張愛玲不大會應酬,所以她跟胡適談話,總是如對神明。以她自己的話形容,「是像寫東西的時候停下來望著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覺得那空茫裡蘊藏得很多,但又不知究竟有些什麼?

  她後來還記得,在交談中有兩次因為自己不大會說話,以至險些卡殼,虧得胡適老練,馬上轉寰了過去。

  一旦談得深入,愛玲才知道,胡適與她的家族原來大有淵源。胡適的父親認識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胡適說,你的祖父幫過我父親一個小忙。

  由於愛玲的長輩們都不願提及家族往事,所以愛玲並不知道有這段小故事。

  光緒七年(1881),張佩綸寫信介紹他的父親胡傳,去見一位有實權的「清流」朋友,這是胡適父親後來事業的開端。待張佩綸遭貶謫時,胡適的父親很關切,曾寄信函並寄銀200兩。張佩綸似甚感動,在日記裡特書此事。

  看來,張佩綸所幫的這個忙,可不是一般的「小忙」,而是決定命運的「大忙」。

  胡適在收到《秧歌》後,顯然是專門查了資料,弄清了兩家先輩的這些關係。他後來對張愛玲格外關心,大抵也是出於此。

  就在張愛玲跟炎櫻初訪胡適以後,炎櫻對這位中國的大名人也很感興趣,特地向周圍的美國人打聽,而後對愛玲說:「喂,你那位胡大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沒有林語堂出名。」

  林語堂是下了功夫做中西文化交流的,在美國也是大名鼎鼎,當然不足怪。張愛玲只是替胡適抱不平。

  她後來在《憶胡適之》一文裡說:大陸的下一代人當中,「反胡適的時候許多青年已經不知道在反些什麼」,而「年代久了又倒過來仍舊信奉他」。用她的話來對照近年大陸一些中青年學者對胡適的狂熱追捧,真該感歎她的先見之明!

  後來,胡適對張愛玲一直很關照。感恩節那天,怕她一個人寂寞,還打了電話來,請愛玲與他全家一起去吃中國館子。

  不巧,那天張愛玲跟炎櫻到一個美國女人家裡吃飯,飯後走出來,看見滿街燈火,櫥窗通亮,完全像上海。一高興就沒大注意,吹了風,回去就嘔吐。——奇怪的是,她此後成了慣例,每遇風寒感冒,必要嘔吐。

  愛玲感激胡適的細心,在電話裡告訴他,剛吃了回來就吐了。胡適也就作罷。

  在炎櫻家住了一段時間,愛玲感覺不是長遠之計,所以聽說炎櫻曾有熟人住過一個職業女子宿舍,去看了看還行,於是就搬過去住了。

  這個宿舍,是救世軍辦的。救世軍是基督教的慈善團體,以救濟貧民而出名,因而這種住處不很體面,「誰聽見了都會駭笑,就連住在那裡的女孩子們提起來也都訕訕地嗤笑著」。

  愛玲此時一是沒別的辦法,二是反正沒別人認識,也就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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