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四四


  李鴻章曾代表清廷與日本簽定《馬關條約》,深感恥辱,發誓「終身不復履日地」。後來,他赴俄簽定《中俄條約》,要在日本換船,日本人早在岸上準備好了住處,可是他拒絕上岸。

  次日,要換的輪船來了,他又不肯登上過渡的日本小艇,人家只好在兩船中間搭起橋來,讓他過去。

  愛玲只是慢慢地講來,與今日事毫不相干的樣子。講完,輕笑一聲,說:「那年他已七十二高齡了,倒恁的倔強!」

  胡蘭成聽了,半晌不語。

  他當然聽出了話外之音。不過此時哪是講掌故、說氣節的時候,想想不禁要惱怒起來,只說:「明天還有得忙呢!」

  睡下後,胡蘭成終於講起小周:「我走的時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時候院子裡燈光零亂,人來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她說:『他是有太太的,我怎麼辦呢?』」

  原來是跟小周生離死別來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護士宿舍的寢室裡?他可以進去?

  愛玲總不願意正視現實,所以老往好一些的地方想。

  可是,真相就是嚴酷的。當然是在他床上。他要走,當然是在他屋裡,是躺在他床上哭。

  「發沒發生關係」呢?他沒說,其實也說到了邊緣上。

  不過愛玲還是相信,小周是個有心機的女孩子,早熟,又在外面歷練了好幾年,不會輕易就範的。

  張愛玲此時的心態很奇怪,執著於這樣具體的細節。實際上她是不願、也不敢承認現實。她不再追問胡蘭成,寧願就這麼自己折磨自己。

  她的那張小床,就在L形房間的拐角裡,以前兩人睡,並不覺得狹窄,這一夜卻顯得非常擠。

  這個角落裡的回憶太多了,不想起它們,就會感到窒息。壁燈照在磚紅色的床臉上,似在紅燈影裡。

  胡蘭成覺得氣悶,提議到陽臺上去站一會兒。還是燈火管制,四周一無所有,愛玲不能想像,自己在絕望時,曾經想在這兒跳樓。

  兩個人好像無話可說了。回到房間後,愛玲恍惚看到,胡蘭成從前的五六個女人好像都裹著長袍,像一些剪影。又想起有兩個外國作家都說過性愛的姿勢滑稽,想著想著忍不住大笑起來,弄得胡蘭成也泄了氣。

  ……後來,他睡著了。她看著他的臉,黃黯的燈光裡,是她不喜歡的正面。

  她有種茫茫無依的感覺。

  其實,抗戰勝利,她也高興,諸般禁忌與愁苦總算是消散了!她曾和炎櫻一起,挽了手上街去逛,體會自由的空氣。

  她們看見,從前沿街的欄板上,原都是女明星的照片,人稱「招貼女郎」,現在則一律換成了蔣介石像。

  炎櫻俯耳對她說:「看,招貼男郎!」說得愛玲大笑。

  今夜,她才真切地感覺到,她原是沒有資格這樣笑的!她很茫然,對命運完全失去了自信。

  在這個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對著她。

  愛玲在胡思亂想——廚房裡有一把斬肉的刀,不過太重了,還有一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順手。

  對準了他狹窄的脊背一刀!

  他現在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人了,宰了他,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看青芸有什麼辦法?

  但是愛玲看過偵探小說,知道兇手永遠會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個不巧,碰見了人。

  「你要為不愛你的人而死?」她這樣問自己。

  是啊,為他坐牢、丟人出醜,都犯不著。

  ——這是張愛玲一生中,最輾轉難眠的一夜!

  胡蘭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轉過了身來,但是並沒有醒。愛玲不願和他面對面,於是也翻了一個身。

  還是讓他遠遠地走吧!早上一起來,她就去為胡蘭成測了字。

  測字的結果,是朝東為吉。

  白天,青芸和丈夫沈鳳林也來了,聽了測字的結果,都默然不語。

  最後,沈鳳林說:「那便去我姐姐家躲躲吧,她家在東關。」

  胡蘭成要的只是離開上海,去哪裡都無不可,便說:「也好。」

  事情就這樣定了,由沈鳳林護送他去紹興皋埠。青芸把他們送到碼頭,胡蘭成把一張小周的照片交給青芸保管,就倉皇離去了。

  送走胡蘭成一行人,張愛玲在大門前怔了一會兒。秋空晴明,街道寂寂,仿佛人都走空了。

  她轉身進去,鄰家的一個猶太小女孩在樓梯上唱著「哈羅!哈羅!再會!再會……」

  一個男人遠行了,可他並不是張愛玲滿心嚮往的「良人」,他負心在前,很可能又要絕情在後,給風雨飄搖中的女人留下傷痛,就轉身遁去了。

  從去年的2月份相識到現在,不過才一年半,刨除在武漢半年的「金屋藏嬌」,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感情,僅僅才維持了一年左右。

  胡蘭成後來在寫他與小周的一段繾綣之情時,所用標題極富詩意,乃是「漢皋解佩」。這是用了西漢劉向《列仙傳》疑為東漢人偽託之作。裡的典故。

  所謂「漢皋」,就是「漢江之岸」。《列仙傳》裡說:有江妃二女,不知是何方神仙,常出遊于江漢之畔。二女皆麗服華裳,佩有明珠,大如雞卵。浮浪公子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

  鄭公子遂起意想勾搭,便厚著臉皮向二位美女索要明珠,兩個女子居然也就解下來給了他。鄭公子大喜,將明珠捧在心口,走了幾十步,卻見懷中已空,明珠不見了,再回頭看,美女忽然也沒了。

  這個「人神之戀」的典故,曹植在《洛神賦》裡就曾經引用過。

  「靈妃豔逸,時見江湄。」——胡蘭成對小周,才是真正的仰之若神。

  就連《今生今世》這個書名,也有人發現:書中惟一的一次點題,「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時心意難說」,也是針對周訓德而發!

  西諺云:愛人的誓言,是寫在水上的。現在再想,什麼「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能有幾分是實!

  張愛玲過於沉迷於個人的小世界,過於強調小人物與大歷史的分離,不睜眼去看更廣大世界裡的黑白正邪,執意要把命運與這個不清白的男人拴在一起。那麼,欠債還錢,從眼下起就要開始付代價了。

  9月裡,是上海少見的豔陽天,人人都在喜慶太平的重臨,張愛玲卻是心情黯淡:今後所有的事,都是未知的。

  那朵從塵埃裡開出的花,說碎落就碎落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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