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四一


  沈啟無是個著名的學者兼詩人,與俞平伯、廢名、江紹原並稱「周作人四大弟子」。他在北平淪陷後,先于他的老師「落水」。

  他看小周這樣懵懂,深為惋惜,找了個機會對她說:「胡社長是有太太的,你這樣好比是桃樹被砍了一刀!」

  小周聽了,悶悶不樂,回來後對胡蘭成講了。胡蘭成聞言大怒,險些當場就去找沈啟無算賬,被小周死活勸住。

  小周是下層出身,心地純良,見胡蘭成這樣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對她好,她和她的母親便都有感恩之心。連胡蘭成平時給她一些錢物,她都不要,只以為遇到了君子。哪裡知道,她不過是人家又集了一張「珍稀郵票」而已!

  這時候張愛玲也有信來說,上海亦和武漢一樣,有了防空燈火管制。她與姑姑做了黑燈罩,爬上高高的桌上去把燈遮好。一邊動手,一邊還念起了沈啟無的詩:「我輕輕地掛起我的鏡,靜靜地點上我的燈。」

  信上寫道:「這樣冒瀆沈啟無的詩真不該,但是對於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不妨開個小玩笑。」

  胡蘭成讀了,儘管也覺得有趣,可是卻不能像過去那樣,覺得世界都要起諸般震動了。

  舊曆春節到了,因為各種事務脫不開,胡蘭成就在武漢過的年。小周在除夕日回家去看了一下,便又回醫院來陪胡蘭成。

  下午,兩人去漢口街上買了年畫,一張門神,一張和合二仙,傍晚就拿來在胡蘭成的房間裡貼好。兩人並肩而立,把那和合二仙看了很久。

  「和合二仙」是中國的民間神,主婚姻。年畫上畫的是唐代詩僧寒山、拾得二人的形象,一個手持荷花,一個手捧圓盒,取「荷」、「盒」二字的諧音。婚禮之日,民戶必將這神像掛懸於花燭洞房中。

  胡蘭成與小周,在這除夕之夜,感覺像是有新婚樣的喜氣,但又無比淒涼。

  3月裡,胡蘭成因和汪偽新任的湖北省長葉蓬不睦,要去南京斡旋,而後順便回一趟上海。

  他跟小周說了,小周也不多想,只笑吟吟地說:「你回去也該看看張小姐哩!」又半真半假地說:「你此去不必再來了的……你走後我就嫁人。」

  出發的前一天,胡蘭成一整天沒出醫院。小周只是一心為胡蘭成洗衣服,到下午,衣服洗好晾出,兩人就到江邊去散步。

  胡蘭成說起此行的一些事,小周光聽不說話,到後來,卻唱起了一支流行歌:「郎呀,郎呀,我的郎……」

  晚飯後整理行裝,都是小周一手包辦。因為飛機要避開盟軍戰機,所以在黎明前起飛,胡蘭成就與護士長她們閒談,打發時間。小周因為白天辛苦,說了沒幾句,就在床上和衣睡著了。

  到後半夜要動身時,胡蘭成不忍叫醒她,可是護士長說:「小周醒來見你走了,她會哭的!」胡蘭成便走近前去,看了一會兒小周熟睡的臉,俯身叫醒她。

  小週一驚坐起,身體上還有睡香,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她和護士長打著手電筒,把胡蘭成送到了大門外。

  回到上海,一住就是月餘。胡蘭成對張愛玲說起了小周。一向花言巧語的他,這次卻不知怎麼表達好,勉強說了個大概。

  據《小團圓》裡描寫,胡蘭成從一開始就沒有向張愛玲隱瞞小周的存在,在到武漢後寫回的第一封信中,就提到了小周。

  他說小周這人非常好,大家都稱讚她,他也喜歡和她開玩笑。

  張愛玲沒當回事,回信還問小周好,只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當然高興你在那裡生活不太枯寂。」

  《小團圓》裡透露,胡蘭成曾經承認,在出獄後去見蘇青時,兩人有過一次魚水之歡。完事後兩人還互相問道:「你有性病沒有?」

  但張愛玲知道後也沒嫉妒,認為這是胡蘭成出獄後一種反常心理所致。而且胡蘭成以前也有過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張愛玲都認為是他感情沒有寄託才會發生的。

  張愛玲以為,胡蘭成對小周大概是「止於欣賞」——跟一個16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樣?

  於是張愛玲在信上就常問候小周,胡蘭成也時不時地提起小周,經常引用小周的話,像新做父母的人喜歡轉述小孩子的妙語一樣。

  張愛玲這才感覺到,小周在胡蘭成的精神生活中是多麼重要。

  可是,張愛玲實在太瞭解胡蘭成了,「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這樣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他是真愛了別人,那就像樹上長出一個枝幹,還能把它砍掉嗎?

  胡蘭成這次從武漢回來,又給了張愛玲一筆錢,仍是說讓愛玲拿去還母親的「債」。可是愛玲的感覺就不大對了,因為胡蘭成說:「你這裡也應該有一筆錢。」

  「你這裡」三個字,愛玲聽起來非常刺耳。

  她忍不住問:「小周小姐是什麼樣子?」

  胡蘭成有些心虛,聲音很低,怎麼也說不清楚,只說是「一件藍布長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乾淨」。

  愛玲問:「頭髮燙了嗎?」

  「沒燙,不過有點……朝裡彎。」胡蘭成挺費勁地比劃了一下。

  他也是被女人寵慣了,潛意識裡,覺得自己是可以享有「一妻一妾」的士大夫,完全顧及不到這對張愛玲會有多大傷害。據他講,張愛玲聽了,居然「糊塗得不知道妒忌」。

  有意思的是,過了幾天,張愛玲也對他「無心地」提起一件事,說有個外國人通過姑姑轉達意思,想和張愛玲發生關係,條件是每月可貼補一點零用小錢。

  這事情,究竟有或沒有,不好分辨。只是張愛玲說起時,竟然心平氣和,沒有一點氣惱。這倒把胡蘭成氣了一氣。後來他想,也許是張愛玲在編故事吧。

  考究張愛玲這時的態度,可能是想忍耐一下,等事情慢慢過去再說。

  當月,在《天地》上有她的一篇《雙聲》,是她與炎櫻的談話錄,裡面恰好提到了女人的嫉妒心問題。張愛玲的觀點是,自己的男人誇別的女人好,「聽著總有些難過,不能每一趟都發脾氣。而且發了脾氣,他什麼都不跟你說了……我想還是忍著的好」。

  《小團圓》裡也印證了她的這個想法。

  只是張愛玲想錯了!像胡蘭成這種男人,濫情不說,而且很在乎女人的「顏色」、「淘氣」、「玲瓏」之類,思想上的琴瑟和諧,遠抵不上一個「淹然百媚」的笑。小周的事情,哪裡能就這樣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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