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不止如此,《孽海花》還繼續演繹,說李鴻章夫人趙繼蓮知道了消息,大為惱怒,指著李鴻章罵道:「你這老糊塗蟲,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高不成,低不就,千揀萬揀,這會兒倒要給一個四十來歲的囚犯!你糊塗,我可明白。休想!」弄得李鴻章沒法。

  最後還是女兒明確表了態,說爹爹已經把女兒許給了張佩綸,「哪兒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兒也不肯改悔!況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老夫人見女兒肯了,也只得罷了。

  這一段故事,足能以假亂真,只不過書中的李鴻章叫做「威毅伯」罷了。

  張愛玲小時候在《孽海花》中看到了這一段,非常興奮,連忙去問父親。但是父親一口否認,說爺爺當初決不可能在簽押房內撞見奶奶,連所謂奶奶的詩,也是捏造的。

  張佩綸在婚後,仍留在李鴻章府中住,與新夫人的關係琴瑟和諧。

  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張佩綸在仕途上的命運,並未像外人估計的那樣,就此可東山再起。

  李鴻章的長子李經方不知何故,與這個妹夫水火不能相容,買通了幾個禦史,蜂起彈劾張佩綸。大意是,張佩綸遣戍釋放後,不安本分,又在李鴻章署中干預公事,招致物議。隨後就有聖旨下來,命李鴻章把張佩綸攆回原籍去。

  那時太平天國已經敗亡,戰亂後的南京房產很便宜,不少閑官都在那裡置業。李鴻章便讓女兒、女婿搬到南京去住,還給了女兒一份陪嫁。

  這份陪嫁,可不是平民之家的幾個箱籠包袱,而是田地、房產和古董無數。總量之巨,無法估計,我們只知30年後,分到張愛玲父親名下的財產,計有花園洋房8處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產。

  張佩綸在南京買下的房子,是一處叫「張侯府」的老宅子,位置大致在現在南京白下路東段的南京海運學校一帶。房子共有3幢,張佩綸將其中的東樓命名為繡花樓,專為李菊耦住,當地人都習慣稱它「小姐樓」。——後來,胡蘭成在與張愛玲戀愛時,還專門去看過這地方。

  此後,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水師又遭敗績,大清國被迫簽下屈辱的《馬關條約》。李鴻章因之聲名狼藉,甚至被國人以民族罪人視之。張佩綸大概有感於此,自此絕足官場,再不要那頂官帽子。

  就在那一年,李鴻章油盡燈枯,在「三百年來傷國亂」的悲哀中去世了。

  張佩綸晚年過得相當頹廢,只以酗酒解愁消磨殘生。老岳父死後一年多,寂寞中的張佩綸也追隨而去了。

  他遺下一子一女,大的7歲,小的才2歲。男孩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女孩就是張愛玲的姑姑。

  可憐李菊耦37歲就守寡,終日閉門教子,心有戚戚,不久染上肺病,於1912年病逝於上海。

  張佩綸的子女輩,對他的印象都不十分好。女兒張茂淵就是張愛玲那位大名鼎鼎的姑姑。後來曾對張愛玲說,這樁老少婚姻,「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

  張愛玲在讀中學期間,弟弟張子靜有一次對她說:「爺爺名字叫張佩綸。」

  她馬上問:「是哪個佩?哪個綸?」

  弟弟告訴了她,她覺得很詫異:這名字,怎麼有點女性化?

  又有一次,弟弟給她看歷史小說《孽海花》,撂下一句:「說是爺爺在裡頭。」

  愛玲翻開書,找來找去,找到了莊侖樵。讀完以後大為興奮,跑去問父親,父親只是「一味闢謠」,跑去問姑姑,姑姑說:「問這些幹什麼?現在不興這些了。我們是叫沒辦法,都受夠了……」說到這裡,聲音低下去,近似喃喃自語,而後又說,「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

  「受夠了」指的什麼?官僚大家庭的生活,還不是陳腐一路,當事人都受夠了,何勞今天的人替他們榮耀?

  愛玲覺得不好意思,連忙辯解:「我不過是因為看了那本小說好奇。」

  姑姑見愛玲執著,就講了一點奶奶李菊耦的事。兩位老人死的時候,姑姑年紀還小,所以提到爺爺張佩綸,她便斷然搖頭:「爺爺一點都記不得了。」

  愛玲又去問父親,父親只是敷衍她說:「爺爺有全集在這裡,自己去看好了。」於是愛玲就抱了一大堆書來看。

  張愛玲的先輩,雖很輝煌,且從李鴻章這一脈來說,也可稱貴族。但是,外曾祖父李鴻章和祖父張佩綸都是在歷史上有過汙名的,所以,張愛玲自小就和她的「貴族身世」自覺保持著距離。在她成名後,文化界曾有一陣掀起過《孽海花》人物原型的考據熱,她完全不參與,對一班前清遺少及名士派文人也敬而遠之。

  她不會傻到處處以這些晦暗的東西來炫耀。

  但是,她與這些毀譽參半的先祖,畢竟有著血緣的聯繫,在她的意識裡,又另有一種不同於政治評價的情感評價。

  她從長輩們的議論中,從祖父的文集中,對祖父張佩綸產生了一種特殊好感,認為他是個「真人」。祖父在官場中的旋起旋落,直至抑鬱而終,也令張愛玲幼小的心靈感到震撼,覺得這是一種「人生的回聲」。

  家族曾經的輝煌與無可挽回的沒落,在一個孩子的心中,種下的就是這樣無以名之的傷感。從普世意義上來說,全社會肯定是在進步了,但是作為具體的家族後裔,沒落的氣氛是一直就籠罩在頭上、滲透在血液中的。

  張愛玲,就是這樣一株先天陽光不足的根苗。

  她小小年紀,居然有蒼涼的「身世之感」,也就緣於此。

  張愛玲在成年以後所做的,就是努力掙脫自己的家庭以及那背後的所有陰影,向著獨立的路上走。

  在晚年最後一部著作《對照記》中,她歷盡人世滄桑,終於與自己的祖先全面和解了,真正理解了他們的「不得不然」。

  她後來的話,說得很動情:「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然而戲劇性的是,這樣的家世,恰恰又帶給了她一筆無以替代的財富。沒落家族的種種人與事,都成了她後來小說中的人物與故事,形成了她別樣的文學路數。

  在這個過程中,張愛玲是幸運的。

  因為,沒有五四以後的新文化運動,也就沒有一個青年女性以文學謀生、以小說名世的可能。而她身後拖著的長長陰影,又使她成為了無數文學青年中極為特殊的一個。

  ——腐土上,開出的是一枝驚豔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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