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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這孩子突然有力氣說出一堆話,因為這些事情早就藏在她心中了,現在她直喘氣,靈秀的雙眼活生生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情景。

  「我要來吃你的大餐,不過你得靜靜休養,明天美國的新藥就來了。」

  「你先替我出錢,因為我要活下去。等我長大再還你。我會還的。」

  丹妮用力咬嘴唇。

  「你哭了,」小孩說。「你為什麼哭,觀音姐姐?」

  丹妮拭淚微笑:「因為我愛你,替你高興。新藥對你一定有好處。」

  「我已經把要做的事情告訴你了,現在我要睡啦。」

  蘋蘋合上雙眼。她的大眼睛張開時,似乎佔據了整個臉部,別的地方都看不見了。但是現在她那又尖又挺的鼻子高高立在蒼黃的臉頰上,正大聲吸進維持生命火花的氣息。有一次她咳得很痛苦,大眼睛張開了。丹妮俯身拍拍她,用手把她的眼睛合起來。

  第二天秋蝴帶來七千裡外飄洋過海運來的新藥,那個國家蘋蘋只在學校聽過哩。藥效像魔術似的,三天后她胃口大有進步,也不像從前那麼疲倦,那麼衰弱,力氣開始慢慢恢復了。

  老彭走後第七天,日軍再度轟炸漢口及武昌。自上次漢口空襲後,已經一個多月了。在中國抗戰史上,三月二十七日的漢口空襲只是幾千次空襲之一。博雅的統計表也許會記上「空襲:第三百二十九次」或「第五百六十一次」,但是人事卻不像統計那麼簡單。

  這次空襲雖然稀鬆平常,也許大多數漢口市民都已經忘記了,但是對丹妮、老彭和博雅的一生卻造成極大的轉變。人生複雜得不可思議。幾個大阪製造的炸彈,用美國石油飛運,落在武昌的一堆岩石上,卻深深影響了一個目前還在五百裡外河南省的中年人和一個千裡外昆明途中的青年,我們以後就明白了。

  三月那一天,幾個小孩進來報告說,河岸上升起警告訊號,不久一聲長長的警報證實了他們的話,大家照例準備進入後面的林子。蘋蘋的父親向來最先帶孩子跑開。

  「蘋蘋怎麼辦?」他問秋蝴。

  「她不能移動。」

  她父親雖然很緊張,卻決定留下來陪他生病的女兒。

  兩點左右,七十架敵機分幾陣來襲。高射炮不斷向空中開火,飛機便維持四千米以上的高度,在漢口和武昌投下幾百炸彈,擊中南湖、徐家坪和俞家頭區,炸毀房屋,也炸死不少人。離得很近,整個房子都震動了。

  有一次炸彈落在洪山坡下五十碼的地方,窗上的玻璃也震得粉碎,爆炸力很強,有一個大岩石裂開了,一塊四、五十磅重的裂片飛起來擊中屋頂的一角,落在裡面的右院內。

  蘋蘋縮在床上,她父親用手捂住她的耳朵,這時候石塊穿透屋頂,把灰泥震開來,空氣中充滿厚厚、窒人的塵土。

  憑著本能的反應,古先生把女兒抱進懷裡,沖過落下屋椽的濃密的塵土,來到露天中,往樹林子奔去。他跑上東邊的石階,兩腿搖晃,摔了一跤,身體跌在女兒身上,但他的雙臂仍然緊抱著她。他慢慢站起來,把小孩抱進樹林裡。

  空中仍掛著一股泥塵,大部分是由炸彈降落的地點升起來的,另外一小股則來自屋頂。

  「怎麼啦?」大家喊道。

  古先生癱軟的雙臂抱著生病的孩子,邊走邊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大家一片沉默。

  「蘋蘋受傷啦?」丹妮勉強裝出鎮定的口吻說。

  「沒有。」他把孩子放在地上,因為害怕和用力而一直喘氣。他臉色變白,但是孩子的臉更白,只是毫無動靜。秋蝴上前摸她的手。孩子眼睛嚇得睜大起來。秋蝴和丹妮坐在草地上,儘量安慰她。

  「翩仔呢?」蘋蘋問起她弟弟。

  「他很平安。」大家告訴她。

  飛機還在頭上咆哮,附近的高射炮使空中充滿連續的砰砰聲,在山谷中迴響。沒有人敢動。現在古先生說話了。「砰的一聲,有東西打到我們的房子上,屋頂落下來,我抱起蘋蘋,拔腿就跑。」

  這時王大娘鼓起勇氣進屋瞧瞧,回來說只有幾個屋椽落下來,一塊像男人帽子般大的岩石落在院子裡,把石板敲裂,地上佈滿灰塵和碎玻璃。

  「幸虧沒有人受傷。」她說。

  大家坐下來等了一個鐘頭,丹妮握住蘋蘋的小手。突然蘋蘋開始咳嗽,一絲鮮血由嘴角 滲出來,沾紅了草地。然後她躺回去,大聲呼吸。

  飛機走後,解除警報響了,古先生實在軟弱無力,就說:「我不敢再抱她了。」

  於是秋蝴和玉梅抬起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斜坡,回到蘋蘋的父親床上。

  大家的心還撲通撲通亂跳,屋裡有一種緊張的氣氛。蘋蘋現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蒙矓睡去,失去了知覺。

  丹妮和秋蝴陪蘋蘋的父親坐著,希望她能靜靜睡一會,但是她的小手不斷扭來扭去,眼睛又張開來。

  「爹,我現在要離開你了,我剛剛看到我哥哥。我知道……」

  但是她還沒說完,一股鮮血就湧出來,滲出她的嘴角,把被單都染紅了。她想坐起來咳嗽,但是渾身無力,只好讓人扶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身體又鬆弛了,大家輕輕地把她放回床上。她一動也不動,淚水由緊閉的雙眼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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