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八一


  南嶽所見到的情景我要和你說,昨天我和朋友去那兒因為是佛祖誕辰,很多香客都老遠來朝拜。沿路上看到了壯觀的風景。南嶽名副其實,巨大的巍岩高聳入雲天,一切都巨大,強壯有力。竹子高得難以置信,我以前從未見過,香客從各方湧來,我們由南而來,通向廟宇的路上,路旁排滿乞丐,假日的氣氛很濃,有不少穿著鮮豔的女子和孩子,大都來自鄉間。有幾位有錢人乘轎子,不過信徒寧願走路,有人三步一跪拜倒在路上。豔陽普照,景致極佳,也有不少穿著淺藍新衣的香客和紅裙的婦女,大家肩上都有淺黃的背囊。據說有些人穿著日後見神——也就是將來葬禮——的衣裳,好讓神明認出他們。

  「南嶽廟」很大,有不少廳堂,我們到達主殿,有佛事進行著,菩薩卻穿了新袍子。空中香味很重。和尚在誦經,裡面擠滿信徒,正在菩薩面前燃燭點香。

  十一點半左右,朋友們建議下山到城裡吃飯,一大群男女還在往山上擠。我們不知道有空襲警報,但山上人告訴我們了,不久聽到嗚嗚聲,也看到天上小黑點。飛機不到一分鐘都飛到頭頂上,在那兒丟下幾個炸彈。但山路窄,很多香客都躲在樹林裡避難,我和朋友都躲在竹林裡,飛機怒吼,機槍也在我們頭上咯咯響,飛機離地只有兩三百尺,引擎聲震耳欲聾。我以為飛機走了,結果它們又飛回來,再用機槍掃射香客。

  我沖出去,聽到女人和孩子的尖喊聲,五十碼外一個露天空地簡直像一個大屠場,那兒有二十個男女和小孩被殺,還有人受傷。

  你在漢口也許見過轟炸,但這是我第一次的經驗,我第一次看到日軍的野蠻行為,屠殺一堆香客有何作用,目的、動機呢?敵人能有何收復?不錯,是有一二個人穿軍服,但不可能把鮮豔的衣服看錯吧!敵人該認識他們所飛的地面,不可能沒聽過南嶽,他們一定是奉命的,飛行員一定看到了奔逃的民眾,他們沒法躲開空中敵人的視線。

  和尚出來把死者和傷者抬入廟內,一個奇怪的佛誕辰就草率地結束了。

  這場戰爭的性質漸明朗了。我們的同胞無一處可免除致命的攻擊。自從日軍侵入滿洲,我們已知他們的殘暴,如今更以驚人的方法延持下去。我觀察日軍掃射香客後大家的表情。他們竟覺得理所當然!他們甚至不怪菩薩不保佑他們。外表雖看不出來,然而他們確靜靜地接受無法避免的事故,壓抑怒火卻似乎深入靈魂裡,因為不顯出激動,也沒有說出來,反而更害怕。反正死已死了;生還覺得幸運,這些農民具有一種高貴的特性,舊亞洲面對了新亞洲。我以為他們會害怕,仿佛《西遊記》中的妖怪由空中跳出來,但這些農民無動於衷。真奇怪,這麼駭人的災難,由空中來的現代機械大謀殺,竟被視為理所當然。這些無知、順從的農民看到了一個事實:死亡會由空中來臨。他們已經看到了,他們也親眼看到日本人帶來了死亡。每一個識字的農民都知道,頭上的飛機是日本人出來毀滅他們的妻子兒女的,這是日本轟炸機對他們說的。現在不管哪一省,沒有一個人沒見過日本轟炸機,沉默、壓抑的四億五千萬人的怒火一定會成為歷史上空前的巨大力量。這一定和我軍的英勇表現以及全國的士氣和團結有關。因此我國政府的宣傳隊乃是敵人的空軍,它傳到千百萬不會讀、寫和報紙無法教化的人民眼中;轟炸機的聲音像天上掉下來的廣播,喚起民族仇恨,但未到尾聲,未來幾年我們同胞還將忍受這種空中大謀殺。由這些人臉上,我才獲悉中國的某些特質,我們可以忍受空襲,就像千百年來他們忍受洪水和饑荒一樣……

  丹妮把信放入手提包,跑去看老彭。她帶些乾淨的衣服給他。他的衣服由屋裡女人洗的,王大娘說,把衣服送出去洗是一大罪過。她順路去找秋蝴和新友段小姐,她曾加入過蔣夫人的「戰區服務隊」。她們是終於抵達而轟動全市的廣西女兵。五百位女兵走了大半段路,直到長沙才搭火車前來。

  看慣了遊行和女工作人員的漢口,戰爭氣息天天升高,南京淪陷的驚慌已成過去,戰爭具有長期抵抗到底的模式。最初混亂也平定了,街上難民消失了,分別送到內地,大多由他們自己和各省親人安排的。現在漢口天天有軍隊和戰爭設備通過,開往前線,還有工廠機械沿河往上運。每天有輪船進出碼頭,載學生、難民、老師、和工業設備到重慶。軍事、政治和教育領袖不斷地來,轉向前線,街上情況大改,有很多穿制服的男女出現——男女童軍、空襲民防隊,白衣護士,蔣夫人的戰區服務隊,以及三民主義青年團等。

  這些人從哪兒來呢?這些組織如何形成的?怪的是組織不像很少、又像很多,根據中國的作風,就是打了半年的全面戰爭,也無時縮時緊之措施;勞力不管制,糧口不配給,沒有優先的劃分,不控制資金,不規定物價,不強銷債券,也無戰爭捐稅,沒有奢侈品稅,不限營業時間,不招醫士和護士,除內地各省也不徵兵,徵兵不征一般家庭。工業設備沿河往上運,各廠主要如此,而且經過迂回的人情關說也獲准如此。學生翻山越嶺,沒有政府強迫,而是他們想到「自由中國」去上課。女孩當護士參加戰地工作也是自願。千萬人參加遊擊隊,一無所有,只憑一顆熱誠的心。兒童話劇隊由六十多位男孩組成的,從上海出發,到各省宣傳,由一位男童組織及領導的。女孩在漢口和武昌之間的渡輪上大唱愛國歌曲,只因為可滿足內心願望。

  用這些自發、自願、個別的努力產生了全民抗戰的可敬畫面,以及團結和勝利的信心。顯然一股巨大的歷史力量——照博雅的說法——正發生了作用。政府的命令與這無關。戰爭打下去,只因人民從一九三一年對日軍的侵略產生憤恨,在政府命令下「保持冷靜」,苦等了八年,終於和領袖決心奮戰到底。全國對日軍壓抑的怒火幾近瘋狂,此刻像山洪暴發,平時小水滴的力量,連鋼鐵和水泥都摧折殆盡了。

  但是這五百位受過訓練、全副武裝的廣西女兵出現,不是做戰地服務,而是要參加戰鬥,幾天內就開往前線徐州,就連這座飽經戰禍的都城也為之轟動。

  丹妮和朋友們去看她們的營房,然後又無拘無束地跑去旅館看老彭。旅社很吵亂,有很多官兵和穿制服的男子過著軍人假期中喧嚷的生活。

  老彭一個人坐在房裡。博雅的電報和他回來的消息使他心情受了影響,連自己都覺得意外。覺得會娶丹妮,他對她的關係立刻改變了。他將她比做自己的情人與未來妻子。他發現自己愛丹妮很深。晚上一起在燈下讀佛經,開始他很困擾,後來帶給他不少的樂趣。他知道她在房裡照顧玉梅的孩子,他一天天地對她感情加深,當兩人隔著嬰兒的屍體四目交投時,他便知道自己愛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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