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七九


  二月初,博雅要隨陳先生和梅先生出發,再度去信給丹妮之後,他始終焦急地等待她解釋的信函。但是成行之日已確定,他不能再等了。他來向阿非等人告別,他說他行蹤不定,但是信件可以由長沙的「國立公路協會」代轉。

  他走後三天,老彭的電報來了。阿非拆開,只見是一份平安抵達的消息,就夾在一封信裡寄給博雅。兩周後,丹妮的長信來了。凱男正好到柏林敦旅館來看寶芬,看到這封信是漢口寄來的,就說:「給我,我來轉寄。」雖然信封上有私函等字眼,她卻覺得她有權拆閱。

  丹妮在信中大訴衷曲,半敘述半解說,充滿個人的思想感情,悔恨和自責,寫得又真誠又親密。文體平易熱情。她只怪自己,並說出她在舞廳看到博雅後的憤怒和失望,以及她焚燒綢布誓言的經過。她要他原諒她,最後加上愛情的誓語,署名:「你的愛人蓮兒上」。

  凱男一方面氣憤,一方面又高興信件落在她手中,現在她知道博雅生活的秘密了。便得意洋洋寫一封刻薄的信件給丹妮,用下流的言詞來侮辱她,勸她結束這段韻事,因為她丈夫早已將這件事忘得精光。

  博雅取道寧波,很久才銜接上鐵路線,所以三周後才來到衡陽。衡陽是湖南南部的小城市,位在五嶽之一的衡山南方,它具有重大的戰略價值,是軍事上堅強的據點,跨騎粵漢鐵路,敵人根本進不來。這裡有一個軍事總部和一個飛機場,千千萬萬的士兵使這座城市變成一個大軍營。

  博雅很高興改變了環境,和男人為伍,又有新工作,又可追覽高山的風景,他再度快樂起來。雖然他離漢口三百多裡,他卻覺得和丹妮很接近,而且再度得到自由,可以談戀愛了。他在長沙收到轉來的電報,舊戀史又在心中翻騰不已。他想搭車去漢口,但是要請假,而且三天內又要動身去桂林。身為工程師,他半歸「軍事委員會」管轄,必須遵守軍事紀律。委員會首領目前正在桂林等他們,他是留美國的工程師,曾協助完成衡陽長沙鐵路,費時極短,他對探勘團的指示就等於命令。

  所以他拍了一份熱情的電報給老彭和丹妮,告訴他們正在做什麼,然後還寫了一封信給她。

  第二天他收到她拍來的電報,說她很高興得到他的消息,並問他有沒有收到她寄往上海的長信。她說,他若沒收到,請他一定要愛她原諒她,這裡她解釋了一切,是命運給他們帶來這麼多煩惱。她熱切地問他能否去看她,並要求他確實的地址,使彼此的信件不至耽誤,她求他盡可能多寄長信給她,直到重逢為止。

  為慶祝佛誕,博雅隨朋友們去參觀南嶽的嶽神廟。他們遇上了一次空襲,有五十名佛教香客死于路上。第三天,他們動身了,一周後他在邵陽收到丹妮的第一封信:

  親愛的博雅兄:

  我說不出此刻是多麼歡喜。你從衡陽拍來的電報,直到彭大叔拿給我,我才相信。彭大叔說:「他來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博雅,命運對我們太殘酷了;造物主將人當玩偶來戲弄。

  漫長的兩個月中,我等待你的來信,卻音訊渺茫。你沒寫信給我,總覺得你看不起我,或者你的女親戚們說我的壞話。我眼前的世界裂得粉碎。我像一個走長路的過客,想進入一戶人家的花園,園門卻在眼前關閉了。想想我看到你走出舞廳不理我,心中是什麼滋味!世界在我周圍攤倒了。頭幾天我恨你——是的,我恨你。但是我從來沒有叫你「豬」;是玉梅那個傻丫頭!不過現在我很快樂,你又離我很近,我要每天寫信給你,至少儘量多寫。玉梅正在笑我,不過我不在乎——至少玉梅這樣想,她生你的氣,現在還氣呢——但是我要再做傻瓜。噢,博雅,我願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就算我雙腳走出泡來,雙手爬得流血,也在所不惜。我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我願意做你的妻子、情人或姘婦,只要能接近你就行,我對自己好吃驚,我以為自己恨你,沒有你也能活下去。但是現在你的一封電報就改變了一切。只覺得你離我不遠,使我又恢復了生命。我不得不告訴你,三天前我收到你太太的一封信,我寄給你的信在她手中,她寫信來羞辱我。現在我們得面對一切了,她有權憤怒,因為我那封信就和現在這封差不多。我願意對你攤開我的靈魂,就像我曾心甘情願攤開我的肉體一樣。你不肯聽我的過去,你錯了。你不知道我的過去,怎麼能瞭解我呢?你不知道我曾陷入深淵,怎能明白你對我之重要?一個女孩出生,十七歲就成了孤兒。她漂離了「良家」社會,被男人的欲望打來打去。那個女孩子沒有權利生活、戀愛,沒有權利找一個丈夫,擁有自己的家嗎?我需要家庭、幸福與一位不輕視我,不把我當玩偶,能完全諒解我的丈夫,我特別是想得到同胞的尊重。於是你來到我的生命中。你能怪我愛你嗎?我要你愛我,你也確實愛著我。後來的事情太令人不解,但是我要拋到腦後,以後無論發生什麼,我絕不再懷疑你。我現在很快樂,和老彭在這兒,住在武昌城外洪山斜坡頂的一棟房子內,照顧十幾位難民。玉梅的孩子出生了,但是她殺了他,因為鄰居都說他是日本小孩。老彭改變了我,還教我不少佛教的東西。我現在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快樂了,我很高興你正為中國從事有用的工作。無論是什麼工作,請把一切說給我聽。你什麼時候到漢口來?

  這封信已夠長了,我還沒告訴你,和我同居的漢奸是怎麼回事。他一切電報和信函都用我的名字收件,但是我不知他發出的信件也用我的名字。我發現他的行為,就離開了他,是我提供情報,他們才能突擊那個地方,老彭知道一切。老彭瘦多了。獻上滿紙情意。

  妹 蓮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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