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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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思考南京大亂的消息,覺得中國最具考驗的時刻已經到來。三四萬軍人在上海戰場上捐軀,其中包括好幾師中央軍。各省派來抵抗洪流的軍隊根本難擔大任。十二個日本兵在一個雨夜裡披雨衣喬裝成平民,只敲敲城門,衛兵就放進去了,那些衛兵來自西北,紀律很差,蘇州附近的戰線就這樣輕易垮了。這種軍隊根本不可能禦敵。戰線像接口最弱的鐵鍊,一拉就斷了。 日本人在國際間的勝利遊行激怒了博雅,也激怒了所有的中國民眾。中國士氣能承受此驚人的打擊嗎?中國軍隊能否恢復過來,重組內地的戰線呢? 博雅的紙上戰術和大戰略開始瓦解。一切機運都不利於中國。如果我方求和,戰事便結束了,中國人不再是獨立自主的國家。但是博雅估計錯誤,日本最高指揮部也搞錯了。日軍若能追擊到漢口,中國復原的機會便十分渺茫。但是日軍以勝利者的身份卻較中國敗兵更加崩潰。他們行為失檢,使之無法進一步求勝,日軍總司令岩根松一也說:「日軍是全世界紀律最差的軍隊。」有一位日本發言人在東京說,戰事尚未結束,日軍卻無法乘勝進逼漢口,當時這件事應該很容易辦到。進軍長江沿岸只是三四星期的小事,而德式閃電戰的純機械部隊兩周就可以攻下漢口。日軍的實際情況使這些計劃根本不可能實現,就算軍官下令也枉然。這種任何力量也無法遏阻的軍事錯誤使中國有機會自打擊中恢復過來,重整旗鼓,四個月後,也就是四月間,我軍終於在台兒莊擊敗敵軍。奠下了整個戰爭勝敗分野的基礎。 博雅寫信給丹妮,滿懷信心地等待她的回音。久無音訊,他心中開始充滿遺憾和後悔,也許她不相信他的解釋。請教阿非叔叔後,他決定等她和漢奸勾結的故事澄清再說。他仍然愛她,但是疑惑若沒完全弄清楚,他不能考慮娶她。因此他的信件因誤投而遭退回時,他只寫信給老彭,在信封裡附上原來那封信,沒有再寫一封,甚至沒有問候她。 就這樣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博雅沒有收到丹妮或老彭的回信。老彭是不是為丹妮而生他的氣?他們倆在一起幹什麼?他們一起離開北平,一起到上海,如今她又到漢口去找他。他有點羡慕他的朋友,有時候心裡甚至會生邪惡的念頭,如果老友也和他一樣,愛上丹妮,那才有趣呢。 他自己就不相信柏拉圖式的友誼。老彭若不迷上她肉體的魅力,也會因她對他及工作的熱誠而動情。這如果算得上戀史,可真是單純而順利的戀史啊。他從來不懷疑老彭,他們彼此也從不厭倦。他相信老彭一定以為她純真無邪,因為老彭對任何人都不會有惡感的。但是他確信年齡不相當,丹妮不會愛上老彭。 在迷亂中他找香雲來排遣愁悶。她率直而世故的觀點吸引了他,而且她的要求並不多。她以冷靜的態度來看他。相信自己抓不住他,也從不自作多情,以為他愛上自己。她具有舊式女子的魅力,床上技巧和老式的調情術都不差;她縱情聲色,卻帶有若隱若現的節制感,顯出她獨特的魅力。她只遵循古老的做愛技巧,使用古曲小說中才有的色情語句來稱呼他。他對她也和丹妮不一樣,他不送貴重的禮物給她。有一天他給她一百塊錢,她以幾近卑屈的態度向他道謝。雙方都認為是一筆好交易,有一次她說她認為丹妮和老彭(她從沒見過)一定住在一起,因為她實在想不出其他的情況。 「你閉嘴!」博雅氣衝衝地說。 「她若不愛他,為什麼要到漢口去找他呢?」 「不過你不認識老彭,他是我的朋友。」 「我沒見過一個男人抗拒得了女人的吸引力。」她說,「連和尚都辦不到。」 香雲有滿肚子嘲弄和尚的故事,一面說一面笑。主題不外乎出名的聖男聖女,尤其是道家人物和聖潔的寡婦,最後總有一個震撼人心的高潮。 其中一個故事提到一位新寡的年輕媳婦兒。她婆婆曾接受皇帝親頒的貞節牌坊,年輕的媳婦問她怎麼辦到的。婆婆拿出一袋磨光發亮的銅錢給她看。「怎麼?」媳婦問道。「喔,」老寡婦說,「你公公死後。我晚上睡不著,為了使腦子純淨,我拿出這袋銅錢,熄了燈,丟在地板上。我必須摸黑在地板上找,一共一百枚哩。等全部找到,我又累又困,倒在床上就睡著了。頭十年我每天都這麼做,我就這樣保住了我的貞節。」 另一個故事提到一個聖潔可風的方丈。他一生忠於信仰,如今正奄奄一息。廟裡的兄弟們問他死前有什麼願望。「這些年來我一直過著嚴格的宗教生活,」他說,「我從來沒有看過裸體。這是我唯一的遺憾,如果我能看到女人的身子,就死而無憾了。」他們對他聖潔的生活覺得很吃驚。「你最後的願望將會實現,」兄弟們說,「我們會帶一個脫得精光的女子到你面前,讓你看一看,讓你的靈魂能夠平安離去。」於是他們由城中帶回一個妓女,剝光衣服,送去給方丈看。方丈一心望著她叉開的大腿,終於失望地說,「她身上也沒有什麼尼姑缺少的新鮮玩意兒嘛。她們都是一樣的。」 有時候博雅憶起他在北平老彭家讀到的佛經中阿難陀、摩登伽女和文殊師利菩薩的故事,總覺得他是阿難,丹妮是妓女摩登伽的女兒昆伽蒂,好友老彭就像打破阿難愛情符咒的文殊師利菩薩。 一月中旬左右羅娜一家人來到上海,因為馮舅公確定那兒戰事已結束。博雅問羅娜崔梅玲的一切。她從來沒聽說過文件被搜的事,既不替她辯護,也沒有多說什麼。親友的輿論似乎不利梅玲,博雅默默在心裡想念她。「無論如何,」他自忖道,「我已經扼殺了她對我的愛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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