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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我希望你收到此信時,你是和老彭平安待在漢口。日本人逼近南京了,值此傾亂時局,我不知會去何方。但是不管你對我有何看法,都請原諒我。你現在不願寫信給我是已瞭解了嗎?代問候老彭。多保重。

  愚兄 博雅

  附:此信我耽擱了兩天才寄,但仍未收到你的電報,也許我必須放棄希望。敵人已在南京城下,我相信南京城陷落他們之手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十二月十一日

  又附:我又拖了兩天。沒有你的消息,你一定真的生氣了。南京已經淪陷。

  十二月十三日

  丹妮讀了沒幾行就淚水盈眶,到最後老彭看她直咬嘴唇,聽到她喉嚨也哽住了。等她看完,她手中的信件已和手帕一般濕淋了。她坐著望著地面,忍不住痛哭失聲,臉埋在雙手中。老彭一直靜待她稍為平靜下來,才柔聲說:「怎麼回事?」

  她噙淚望著他說:「你自己看。原來他只是要保護我。我……」她說不下去。

  老彭接過信,看完後又還給她。「不錯,」他說,「一切只是誤會。」

  「我恨玉梅。」她大喊道。「他只為我的安全著想,還以為是我罵他『豬』的。」

  「現在你該高興,一切都澄清了。」老彭說。

  「我一切都清楚了,但是他卻沒有。他等了好久,我連一個字都沒寫給他。噢,我為何如此盲目、愚蠢?我得寫封很長的信給他。我們先拍一份電報去。明天我要下山,親自發電報。」

  「你的嘴巴又流血了。」老彭說。

  「噢,沒關係。」她用濕手絹沾沾嘴唇。

  「我要寫信告訴他,他的信來時,你跌破了嘴唇。」

  丹妮首次露出笑容。然後她問博雅給他的信裡說些什麼,老彭拿給她看。發信時間是一月二十日,主要是描述戰局,以及軍隊的下場,還有一些南京的恐怖傳聞。博雅認為,戰爭的危急已然過去,他正等著看中國能否重整旗鼓——這將是決定性的考驗。上海到處都是醜陋的和平傳說。他厭惡上海的時髦中國婦女,嘰哩咕嚕講洋文,像孔雀般晃來晃去;他討厭他太太,討厭時髦的醫生,也討厭自己。梅玲似乎已然在他心中消失,信中僅提到他寄錯了一封信的地址。他甚至沒要老彭代問候她。

  「現在他會來了。」老彭說。

  「他並沒這樣說。你認為他會嗎?」

  「是的,他會的,」老彭說得很自信,「他一來,我想你會離開我和我的工作吧。」

  「噢,不,彭大叔。我絕不離開你,我絕不能。」

  「你瞭解博雅還不如我。他很聰明,對大事有興趣,對他的謀略與戰術有興趣,他不會為幾個貧病的難民費心的。」

  「但是我要使他這麼做,彭大叔。」她叫道。「我絕不離開你。你給了我從未有的寧靜和快樂……我在這兒很快樂。」

  「現在你快樂嗎?」

  「我不知道。我想我應該是的。直到收到此信前,我仍是十足地快樂的。此刻我不知道。」老彭沒再說話,兩人就走上斜坡,返回屋裡。

  玉梅馬上看出她的改變,她的雙眼腫了。

  「博雅來信了。」丹妮簡短地說。

  「他為什麼寫信呢?」

  「他解釋了一切。」

  「別再當傻瓜,小姐。」玉梅馬上說。

  那天很早吃過晚飯,丹妮很早就進房,在微弱的油燈光下把信再看一遍。玉梅進來,發現她哭了,丹妮為自己露出了蠢相而生氣。她提筆回信,但是手兒發抖,只好一張張撕掉。最後她放棄了,說她明天上午再寫,然後趴在床上哭了。

  「現在你又哭了。」玉梅說。「我們到這兒來,你從沒哭過。」

  「玉梅,你不懂,他全是為了保護我。他還以為是我在電話中叫他豬,向他吐口水呢。」玉梅顯得有點慌了,「我會承認是我說的。」她說。「我不怕他。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小姐,除非他要娶你,否則別讓他靠近你。」

  丹妮笑了,試圖解釋博雅被人跟蹤,有人想找她。玉梅不明白怎麼有人要害丹妮,但卻接受了此項她無法瞭解的解釋。

  「我可看得出來,你又失去了內心的平靜了,小姐。」她以文盲固執的語氣說。「跟彭大叔,從來就不壞事。」

  丹妮笑她的單純,也笑自己竟淪落到被玉梅訓話、同情的地步。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寫了封信給博雅,這幾乎花去一上午的時間。她告訴博雅她與漢奸牽扯上關係,以及她逃到他家的全盤經過。她坦承自己當時很氣憤,但發誓以後不再懷疑他了。博雅信中沒有一句熱情的愛情字眼,但是她卻毫不保留地寫出。這是封熱情的長信,仿佛在當面對談。她把所有的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並忘卻她的自尊,求他儘快來漢口;最後她告訴他有關他們正在做的工作。她在信封上寫上「姚阿非先生煩轉」,並加上「私函」字樣。

  「如果這封信落在別人手中,我真要羞死了。」她想。

  她現在心情好多了,就和老彭去武昌,上了一家飯館。午餐她只吃了幾口飯,然後放下筷子。

  「我吃不下。」她說。老彭看到她的眼睛腫了,臉色蒼白,「我必須先把信寄出。」

  他看到她臉上現出第一次陪博雅到他家時的特別表情。盈目中再度露出談愛少女興奮與熱情的光彩。幾天前的肅穆安詳已顯著改變。他頗同情她,怕她再有事情傷心。

  「我討厭看到你那麼沒耐心,」他說,「我幾乎希望你沒收到那封信。你以前挺快樂的。」

  「玉梅也這麼說。但是你總高興一切都已澄清了,不是嗎?」

  「當然。」他仔細看著她。「我祝你好運。但是你太靈秀,太敏感了,我很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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