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五三


  他甚至都沒搭腔,繼續看書,她還是留下來了。

  有時候他的腦子沒想其他的事,彼此就瘋上一陣。他會咬下幾口幹肫,要她自他嘴裡咬出,他會把她的烏髮攏在後面,雙手捧著她滿月般的臉蛋,輕輕撫摸她。她要等待這些時刻,也就忍受著他靜不理人的情境,這是女人愛一個男人所須付出的代價。

  她有些遺憾自己不像妻子般照顧他;他的衣服燙得筆挺,皮鞋總是雪亮,襪子沒有破洞,紐扣縫得很牢,領帶配得很高雅,就連買手帕送他也無意義,他的手帕太多了,又永遠是乾淨的。但是偶爾他也會要她綁襪帶,系鞋帶,打領結,穿皮帶,他則如孩子般撫摸她。

  有一次她發現他的臉需要重修一遍,就叫他躺在床上,替他抹上面霜,用她柔軟的手指愛憐地搽勻,然後悠閒地替他刮臉,直到他的臉孔光光滑滑的,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在上面揉來揉去。然後她坐在床邊,抓起他的手摸他自己的面頰說:「怎麼樣?」

  「你是一流的理髮師。」

  他把她拉過來,用臉去揉她的臉:「刮完臉,按摩一下。」她開始用嫩頰輕輕搓他的臉,最後竟倒在他的胸膛上睡著了。

  博雅是個戰略家,具有完美的線條和形體感。他那套女性身材的妙論令她覺得很有趣。有一次他們談到圖畫仕女像中的「美人肩」,由頸部慢慢下斜,而非方方直直的。博雅說丹妮唯一的缺點就是站得太直了,缺少一副「美人肩」。丹妮說削肩才不美呢。

  「你不懂,」博雅說,「我不是說你應該駝背,而是肩膀應該微向前傾,這就是我所謂的圓削肩,和背部的弧度相吻合。女人整個身體都是曲線,自然而然地交織在一起。背部的第一個弧度自頸部開始,第二個由腰線開始。這些弧度漸漸消失,與前面腹部的弧線融成一體。矮小的女人身體一切弧度以肚臍為支點,高個子的女人重心則略往下移,在道家所謂的丹田的區域內。」

  「西方女人肩膀都是方方的。」丹妮辯解著。

  「這話不假。我真的覺得我可以當一流的設計家——別笑。服裝設計是一門藝術,最高的造形藝術,以線條和形體成為基礎,並和雕刻有關——只是雕刻家用泥土,服裝設計卻面對活生生的血肉和天賦的形體。真正的服裝設計家是不能以報酬來衡量的。他不能替體態不迷人的女子做衣服,就像真正的畫家不能畫沒有趣味的面孔一樣。有時候我在街上看到一位女孩,就會說:『嘿,我真想替她設計衣裳。』理想的身體很罕見,除了兩肩,你已接近完美了。」

  「但是現代都流行這種肩膀。」丹妮更感興趣說。

  「錯了,我說給你聽。女性美恰如書法,不是美在靜態的比例,而是美在動態的韻味。太豐滿的女人或許很肉感,卻失去了活動的暗示,太結實的身子更完全破壞了這種感覺。我看到一個女人輕移蓮步,款擺前進,我就知道她有美好的身材。凱男走路、站姿實在可怕極了。你見過西方最好的雕像吧,肩膀總是圓的,不是方的。肩膀的弧線由頸部微微下斜,和背部曲線完全融合在一起……現在向下彎,輕輕的……記住微妙的曲線由肚臍開始,在頸上的背部放鬆……哪,這就完美無缺了……別拉得太緊。四邊移動,向旁邊、向前和向後移動,只記住中心就成了。」

  「你不是拿我當模特兒來實習吧?」丹妮輕鬆地說。

  「不,你具有完美柔和的韻味,所以我才不願意看到大且方的肩兒來破壞這份韻味呢。不過,噢,蓮兒,你真是十全十美。」

  在博雅眼中,她確實是一個完美的愛人。他對她細緻的服侍甚表滿意,她卻不十分滿足。她和別的男人同居時,只要能獲得博雅所給的一半就夠了。現在這種愛情遊戲已嫌不足,這種愛情也不符合她的理想。旅館小弟已認識她了,當她離開博雅房間時,他們會跟她道晚安,叫她「姑娘」,這是旅館對應召女郎的稱謂,她不喜歡那調兒。

  博雅對肉體的愛情十分滿意,也很喜歡如此的安排。他絕口不談離婚的事,她也不提。她是女人,她想的不只是感官的滿足,她想要一個永久的家,一種生活理想,甚至是一群孩子。他討論戰事,但只是偶爾心血來潮,不只是對她這樣說,他對誰都會這樣說,他眼中的愛情與他們的愛情毫無關係。

  她好多次提起他們的計劃與未來。她結結巴巴地向他暗示老彭說過的至為高尚的戰區工作,但是博雅不感興趣,他甚至不贊成她帶玉梅來,因為玉梅是他倆調情的障礙,使他不能在她房內與她幽會。玉梅初自鄉下來,天真未泯,對誰都一樣,尚未學會都市傭人待主人的禮貌,既多嘴又好奇。

  丹妮熱切地描述老彭在街上給難民食物,最後卻不得不逃走保命的情景。

  「他就是這樣,」博雅毫不在乎地說,「你總不會叫我分饅頭給難民吧?告訴你,我喜歡老彭。但是我希望不要提起他。」

  丹妮覺得他提到老友,似有自責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說了。

  但是她的不滿十分嚴重。她又過著姘婦的生活——變成她自己所謂的「私家司機」而非「開車的主人」。她第二次拜訪博雅的女親戚也失敗了。

  「我已經見過她們。為什麼不能以老彭侄女或你的朋友身份去看望她們呢?」

  最後博雅答應帶她去,她還買了幾樣禮物給孩子們。阿非和經亞不在家,寶芬和暗香的態度完全變了。她進屋的時候,連宛若的眼光也不一樣;臉上表情充滿遲疑與矛盾。

  「我碰到彭小姐,」博雅說,「叫她一起來。她說她要再看看你們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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