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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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玲只想緩和她的畏懼,儘管自己也沒多大信心。 少女的臉色漸趨開朗,仿佛放下心來,但是仍想尋求更多保證。 「你愛你的丈夫吧?」梅玲溫和地說。 「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我是新娘。你可曾聽說過新娘和新郎頭一個彼此就不相好的?」少女的眼睛一度充滿野性,此刻卻是柔思無限。把秘密告訴梅玲,發現反應,又有同情心,少女就開始依賴她了。「你要離開我們?」她突然說。 「是的,去南方。」 「讓我跟你走。」 梅玲忘記了自己的煩惱。「我和彭先生同行,他是一個奇妙的好人。不過我們要去上海,必須穿過戰區,你不怕?」 「有什麼好怕的?有過我這遭遇,死反而是解脫呢。」 「別說這種話!」梅玲叫道,「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出發,也許就在這幾天。如果你真想和我們走,我和彭先生說說看。」 少女現在察覺到自己是對一個小時前尚完全陌生的小姐說話,同時她看到梅玲的美貌和好衣裳,幾乎後悔說了那些話。 「噢,你是幸運的人,」她說,「你有親人和金錢。我只是個可憐的鄉下姑娘。」 梅玲溫柔地看著她:「你說我幸運?等我告訴你我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正是日落時分。少女說她們該回寺廟了,房間裡沒有燈,玉梅說她們如果遲到,李小姐會罵人的。 「你怕李小姐?」 「嗯,她會罵人。她不瞭解我,還怪我不快活。」 「你沒告訴她你的事情?」 「我何必告訴她?我不敢讓她看到我的眼淚。」 由於彼此有了新的瞭解,以至於那天晚上兩人同躺一床。一個小房間兩張床住四人。她們在黑暗中脫衣,盡可能把東西擺好。另外兩個是女學生,各有一個愛人,她們正興高采烈地談著戀愛、文學和戰爭,梅玲和玉梅靜靜地躺著,只低聲說話。 「我不懂她們,」玉梅說,「你能看和寫嗎?」 「會。」 「她們說些什麼?」 「她們現在談現代世界的女權。」 玉梅不懂「女權」的意思,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等另外兩個女孩子停止交談了,她才對梅玲低語。 「你還醒著?」 「我睡不著。」 玉梅握住梅玲的手,放在她肚皮上。「你想是三個月還是四個月了?現在是十月。我是六月初結婚的,你懷孩子的時候是這樣嗎?」 「我說不上來。」梅玲低聲說,「不過別擔心。是他的孩子,我敢確定。」 她們兩人都裝睡,但是沒有一人睡著。梅玲躺著,嘗試去搜集一天雜亂的印象,然後又試著不去想它,只想博雅。少女的故事煩亂了她,她自己的身世回憶也像離譜的夢境般重返。然後她聽到少女在她身邊哭泣,此刻明白她眼裡的凶光了。 「你一定要多保重。」梅玲輕聲說。但她已經知道自己決不能留下這位無助的少女。 第二天早晨,梅玲告訴老彭有關玉梅的事情,並介紹給他,他也視為理所當然,如果少女要跟他們走,不能拒絕幫她,他說他會向司令談。 午餐後,梅玲隨老彭去見那位軍官。 「我一直替你們注意這件事,」他說,「日本人沿著兩條鐵路正向南推進,兩條線路間有激烈的戰爭,日本兵也很多。整個地區都有我們組織的遊擊隊。如果你一個人走倒十分簡單,但是帶著像這樣的年輕小姐——」軍官看看梅玲。 「是的,我負責她的安全。」老彭說。 「在鄭州附近會碰到真正的戰鬥,我想以下的火車也不可能讓平民使用。你何不走路到天津再乘船呢?現在那個方向日本兵很少,我可以安排騾子或草驢,還會給你我們地區的通行證,每一個重要的大站我們都能派嚮導給你。那條路安全多了,也快多了。」 軍官的口氣很誠懇。老彭看看梅玲,她曾告訴過他不願再進入淪陷區。「我不怕戰鬥,」梅玲說,「我們若不走天津,要多少時間?」 「誰知道?」老彭說,「對我,這無所謂,反正我要去內地。你不是希望能儘快到達嗎?」 梅玲點點頭。 「那我們就走天津吧,只要兩三天的時間。」 她的異議似乎被征服了,但是害他脫離原來的路線,她覺得不好意思。「我若不跟你一道,你要怎麼走法?」她問道。 「沿鐵路直抵漢口。我們的軍隊很快會撤出上海地區。但是現在帶你去上海是我的責任。」 「你能不能和他談談玉梅的事情?」梅玲低聲地說。 老彭又轉向軍官。「有一個女孩子想跟我們走,行嗎?」 「她叫什麼名字?」 「玉梅,她在這裡沒有朋友。」 軍官想了一會兒,「如果她叔叔回來,我該負責的。不過也許他死掉了。」 「拜託,毛司令。」梅玲開口說。 「毛同志。」軍官糾正她。 「毛同志,她病了,在這兒又不快樂。我又不能像這樣般把她丟在這。」梅玲央求道。但是軍官說:「我恐怕無法答應,她叔叔說不定會來找她。」 他們回來,把軍官的決定告訴玉梅。她痛哭失聲,聽說他們要去天津,她說她認得路,也許甚至還能看看她自己的村子。 「現在你的村子也許一個人都沒有了。」老彭說。 「沒關係。老爺,小姐,讓我跟隨你們到任何地方。」 老彭被她的眼淚感動了,就對她說:「跟我來見司令。如果你在他面前痛哭,也許他會答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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