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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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床邊放了一瓶,晚上邊嚼邊看書。」 「好妙!我也是!」 博雅走了,今天早上的會面使她再次堅定了信心。昨天晚上他說的情話不只是逢場作戲,一時衝動的結果,他的表情證明了這一點。 羅娜起床,看見梅玲的神采比平常更煥發。梅玲告訴她,博雅過來和馮舅公討論遠行的計劃,還邀大夥兒吃午飯。 「我仿佛聽到你們低聲說話。」羅娜說。 「我們怕吵到你們。」梅玲答道。 這是北平秋天中的一個好日子,乾爽、晴朗,院子裡又舒服又平靜。昨晚的韻事還留在梅玲腦海中,掌握些未知的諾言,今天早上偶然而匆匆的一見——那個吻,他雙手在她肩上撫摸——在她屋裡留下細緻的香味。幽香發自她摘來供在瓶裡的木蘭花,那倒無關緊要。空中有一股奇妙的刺激。她對鏡梳頭,想著今天該穿什麼衣服。打扮漂亮是自尊的表現,一個女人就算只到公園走走,只有陌生人看見她,她也會穿戴整齊。但是為一個男人,一個她心愛的男人而打扮,意義又不止如此了。在家裡便餐,她得穿得簡單一點。她的髮型如藝術品一樣,不能顯出刻意雕琢的痕跡,要配她的臉蛋,又自然又順眼。她知道博雅很注意她右耳下的紅痣。她耳型柔和,下面尖尖薄薄的,算命的人說這是壞徵兆,所有長命、有福氣的人耳垂都是長長厚厚的,好保住福氣。結果她常常把頭發放下來,半蓋住耳朵。突然靈機一動,她用大髮夾把頭髮向後攏。她臉型很小,這樣一來簡直像中學生似的,看起來很清新,紅痣也清清楚楚地露在外面。 她的胎痣是鮮紅色的,一些山中小蜥蜴就是這種顏色。沒有人知道朱紅色和貞操有什麼關係,但是古代常有人用蜥蜴血來測驗婦女的節操。先讓一隻蜥蜴吃下七斤的朱砂,再把它的血放在婦女手臂上,據說會留下永久的朱痕,但是女孩子若曾和男人發生關係,朱痕就會變色。中國文學中蜥蜴又名「守宮」就是這個原因。梅玲的胎痣剛好是這種顏色,名叫「朱砂痣」,是罕有的美人斑。 梅玲也記得,她中午要到博雅的房間去。她看過他的書房,也見過他在那裡彈鋼琴。她不能決定他喜歡什麼樣的衣服,就照著唯一的線索,假設自己就是屬這裡,讓自己在他家顯得很順眼。她必須淡妝素服,造成親切的氣氛。除了手臂上取不下來的終身翠玉鐲子,什麼珠寶都不戴。由於刻意的研究,她穿上淺藍色的短袖舊旗袍,以便和他書齋的深藍色地毯相襯。 大約十二點,她和羅娜、馮旦、馮健一起過去。她說她想看看博雅的書齋,他們也沒其他事可做。博雅和凱男還沒回來。這個院落的最東邊,和北平的一般房子比起來,顯得特別大、特別深。房間都鋪了厚厚的地毯,西側和中央的房間做客廳,兩邊只有窄板隔開,西側有幾個黑木的古董架,上面立了各種花瓶,一套宋代的小白瓷杯和瓷碗,還有花色細緻的「古月軒」瓷釉器皿。 梅玲一個人走進西院的別室,那就是博雅的書房。牆上掛著兩個漢代的大銅鏡,幾幅書法,還有一張小鳥在枝上凝望大蛇的水墨畫。一張茶几上擺著全套的「宜興」陶土茶具,書架頂上排滿古怪的小玩意兒——生銹的古劍啦,一個綠色的小鈴鐺啦,還有一隻彎彎的老象牙,在一寸高、二寸寬的牙面上刻著整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這些東西古老而稀罕,卻不算美麗。房間南面自成一格,有一張現代的書室躺椅,一架鋼琴,一個新式的落地燈。兩邊的差別很明顯,房間的中心保持了中國屋舍的質樸氣質,南側很新穎、很舒服,顯得親切多了。這是博雅讀書、休息的角落。椅墊亂糟糟地擱在躺椅上,報紙也零零散散的。躺椅下有一張豹皮,博雅的拖鞋就放在上面。屋裡沒人,她拾起拖鞋,輕輕撫摸,覺得有些罪惡感,又小心地放回原處。她坐在琴凳上,凝望她曾聽他彈的樂譜。她看到鋼琴上有一對玩具鑼鈸和一個小銅鈴,覺得很有趣,不知道他用這些小玩意幹什麼。附近有一個金籠小鳥形的時鐘,每一秒鐘小鳥都回頭一次。博雅喜歡這些小東西,她大聲笑了出來,眼睛瞥見一個裝了鴨肫幹的玻璃瓶子,就放在躺椅邊的矮幾上。「噢!在這裡!」她自言自語地說。她忍不住由瓶裡拿出一堆,嚼得過癮。 大家慢慢逛到書房來。梅玲坐在博雅房間中央的書桌前,正撫摸一塊一尺長的舊書皮,一片幹鴨肫可以嚼二十分鐘,她又喜歡細嚼慢嚥,一次只咬下幾片小絲。 「你在吃什麼?」羅娜大嚷。 梅玲把手上的東西拿給她看,還笑了笑。 一個老女傭端茶進來。她看到梅玲的動作,就說:「小姐,這是少爺最心愛的,誰也不准碰。」 梅玲拿起瓶子,一一傳過去,只有馮健拿了一片鴨肫。她甚至把瓶子遞給傭人,但是傭人說:「我們不敢……這個屋子裡只有少爺能碰那瓶子……連太太都不敢。」 梅玲笑著將瓶子放回原處,她對嚇慌的傭人說:「如果少爺問起來,就說我會補回去。有很多嘛。」 不久博雅和凱男回來了,博雅走到書房,手上拿著幾個包裹。他發現梅玲坐在高高的梗木椅上,靠著書桌,不免十分意外。她正在打量一個玉「洗筆」,是照山峰的形狀雕出來的,下面有一個裝水的小盆子。梅玲正在玩弄裡面的毛筆,博雅進來,她仍坐著不動,只笑笑瞥了他一眼。她的翠玉鐲子恰巧和那個玉洗筆十分相配。她的頭髮夾向腦後,只有幾撮發散在額前,小小的身子棲在高椅上,與特高的黑木大桌形成強烈的對比,整個給人特別天真的印象。博雅癡癡地站著,梅玲還在玩毛筆,連眼睫毛都沒有抬起來,又笑了笑。真邪門,她不該笑,如果笑就應該抬頭看他,這樣她的笑容仿佛指出了一個秘密的思想。她在大古硯上塗了幾個字,仍舊沒有抬頭,說:「博雅兄,有人偷了你瓶裡的鴨肫,你最好數一數。」然後她拿起桌上殘留的小片鴨肫,頑皮地嚼起來。 博雅看看玻璃瓶,不覺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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