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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羅幽蘭卟嗤一笑,瞟了她一眼說:「還有呢!還有喂虎口的幾名苗卒,總帶點血腥氣味呀!」

  羅刹夫人朝她看了一眼,笑著說:「啊唷!我這可人兒小姐,你是苦盡甘來,樂大發了。存心和我抬杠呀!小姐,你想昨夜的事罷。假使那時岑猛伸手一揭紅人面具,是道道地地、貨真價實的沐二公子,而且是滿臉紅唇印的沐二公子,又怎麼樣呢?當真有一樁事我不明白,我得問問。」說罷,指著沐天瀾,向他問道:「昨晚黑夜趕路,沒有留神,天亮時我瞧你臉上光致致的。昨夜死鬼用嘴印在你面上的許多印子,什麼時候洗淨的呢?難道路上一陣小雨,便沖掉了?大家到了此地,才燒水盥洗的呀!」

  羅幽蘭一聽這檔事,便堵心,向沐天瀾白了好幾眼。沐天瀾皺著眉說:「你還問這個幹麼呢?昨晚離開平臺,偷偷的到寨後換上自己衣服,在一道小溪澗裡便洗掉了。非但洗了臉,還漱了口。你們哪知道混帳的胭脂虎,一張臭嘴穢氣多重呀!」

  羅幽蘭聽得,便捂著嘴直打嘔心。羅刹夫人也笑彎了腰:「噢!原來如此。」

  三人正談得興致勃勃,樓外的雨點,卻越下越緊,而且天上陣雲如墨,窗外近峽遠岩,都被蓬蓬勃勃的雲氣包沒了山形。一忽兒雨聲嘩嘩直響,破樓屋子上象瀑布一般直瀉下來。

  樓頂本來七穿八洞,被雨水往樓內直灌,連樓下也漏滿了雨水。

  樓下的家將們手忙腳亂,移濕就幹,用上隨帶的油衣雨具。樓外拴著的馬匹沒法想,只好淋在雨裡了。所幸沐天瀾三人坐的一塊地方,上面屋瓦比較完整,還沒有漏下水來。

  羅刹夫人抬頭望瞭望窗外天色,知道這陣大雨,一時不會停止,向兩人說:「天有不測風雲,這場雨非但你們此刻動不了身,把我也困住了。今天你們能趕回昆明不能,還沒有把握呢!」

  沐天瀾說:「姊姊,聽你口氣,還是不願和我們在一塊走。

  我想你孤孤單單的在玉獅穀和猿虎為伍,又處在滇南苗匪出沒之間。你又不想爭城奪地、稱王道霸,這是何苦來呢!你這一身本領,埋沒草莽之間,多麼可惜。我們三人情形,好象是註定的緣份,為什麼要生生拆開呢!」

  羅幽蘭也搶著說:「我本有許多心腹話,願和姐姐開誠佈公的說一說。此刻他說的話,也是我心裡的話,但是我還有許多話要說。我和他的結合,真是鬼使神差。其中細情,也許他還沒有對姐姐細說過。和他同到沐府以後,他的哥嫂和下人們,待我真是仁至義盡,我還有什麼不滿意?

  但是我心裡暗暗慚愧生長匪窟,本來是和他敵對的,現在卻變了同命的人。實在我還是個帶罪的人,連帶他也受了我的累,對不住死去的父母。這層意思,姐姐大約有點明白。

  因此我立志要幫他斬黑牡丹之頭,報他不共戴天之仇,消除我滿心的罪孽。

  這次到滇南去,明是救龍土司,暗想遇機報仇。無奈事不由人,經姊姊和家父勸告,裡面牽連許多的事,有許多顧慮之處,還得稍待時機。但是此願一天不了,我心裡一天不安。難得姊姊看得起他,我們三人志同道合,事便容易得多。他有姊姊在他身邊保護,我便放心,我便騰得出身子來去找黑牡丹算帳。我替他去報仇和他自己去是一樣的,這是一。

  現在我要說到姊姊身上了。姊姊本領無敵,機智過人,當然不把苗匪擺在心上。昨晚的事,便把飛馬寨的人,嚇個半死。說不定從此一來,滇南苗匪蠢蠢思動的心意,也鎮下去了。但是從此一來,岑猛、飛天狐、黑牡丹之輩,把姊姊也恨得切齒了。苗匪的冥頑兇悍的性情,我是深知的。姊姊說得好,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姊姊根本沒有和他們糾纏之心。昨晚的事,完全為了他。何苦把金枝玉葉般身體,周旋於狼虎之輩?第一個是他,想起姊姊的恩情,還不日夜思量,身在昆明,心馳秘穀麼?再說,天下亂象已萌,盜匪蜂起,雲南更是苗匪充斥之區,他仗著父兄餘蔭,也應該有一番作為,做一番衛國保民的事業。姊姊既然愛他,姊姊這身本領不幫他幫誰呢?這是二。

  再說到我們三人的兒女私情,天日在上,我此刻在姊姊面前這樣說,在姊姊背後也這樣說。說實話,女子沒有不妒的,除非她根本不愛丈夫。我起初對於姊姊,雖然敬佩,還帶點妒意。自從他救了龍土司回來,告訴我姊姊告誡我們,不要恩愛得傷了身體,我聽了這話,把姊姊當作天神一般,連帶心地也開朗了許多。覺察我們兩人有許多事,得仗姊姊幫忙,他能夠得到姊姊青睞,非但是他的福氣,也是我的福氣!

  我只千求萬求不離開姊姊,我們三人夫妻而兼手足。姊姊比我略大幾歲,萬事有姊姊指點著,連我們身上功夫,也可得點進益。姊姊請想,在這樣局面之下,我們還能放姊姊一人遠走高飛麼?」

  羅幽蘭說到此處,眼波瑩瑩,似含珠淚,卻又低低的說:「還有一樁事。我老發愁,老愁著自己肚子不爭氣,怕發生變化。有姊姊在一塊兒,可以監督著他少淘氣一點。」

  羅刹夫人靜靜的聽她說,一對晶瑩澄澈的妙目,深深的注在羅幽蘭面上。聽她說了一大套以後,又添上幾句,忍不住要笑,忽又面色一整,歎口氣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其實草木也是有情之物,不然,怎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呢?上至日月星辰、風雲雨露,下至山河海嶽、動植鱗介,莫不有情。不過由人之觀察體念得來,因人之情而情罷了。

  照這樣說來,世界是有情的世界了?但又不然!有從無起,無盡有生,有情之極,便成無情。有情與無情,都從人類的喜、怒、哀、樂、惡、欲,表演出來。世界上一切興衰盛亡,生老病死,都是這六個字,在那兒作祟。簡言之,也是『有』與『無』兩個字,在那兒翻騰。此中迴圈消長之理,很是微妙。男女愛悅之情,只占得極小的一部分。

  用眼前的事作譬喻,這場雨把我們三人困在這破樓上,動不了身。我們誰不怨天公無情呢?但是沒有這場雨,我頭一個急於趕路回至玉獅穀去,沒有這許多閒工夫。談情說愛,互訴衷腸。便是依依惜別,難舍難離,也決不能這樣平心靜氣,促膝談心。這樣一看,這場雨對於我們三人是有情的,但是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沐天瀾俊目放光,釘住了羅刹夫人這句話,慌搶著說道:「這很容易解釋,因為天雨留人。我們兩人能夠剖心置腹,說得姊姊應允我們一同回昆明,便是有情的,否則,這場雨還是無情的。依我看,有情無情,不在雨身上,卻在姊姊心上了。」

  羅刹夫人點點頭道:「聰明的孩子,說得好!你要問我的心,我再說個譬喻,來表明我的心,證明我是有情還是無情。

  玉獅子!我們兩人在玉獅谷一夜留連,無話不說。你說我是個怪人,對你忽而象一盆火,忽而象一塊冰,你哪知道我心裡天人交戰,多麼痛苦呀!你覺得一盆火時,正是我熱情奔放,自己不能遏止當口。你覺得一塊冰時,也是我熱情奔放到極處,愛你愛到極處。你卻沒有領會我的苦心,現在橫堅走不了,我痛快都和你說了罷。

  玉獅子!別人不知道,你當然知道我這身子是白璧無瑕的。我自己稱夫人,和你們開玩笑,還寫著『閱人多矣』這種放誕不羈的話。你現在大約明白,我是無的放矢,想什麼便說什麼,毫無顧忌。這是我的身世造成了我的怪脾氣,也是我把世上男子看得一文不值,沒有我用情之處。萬不料在金駝寨沒來由撞著你,也可以說千挑萬選的選中了你。我多少年蘊蓄著的熱情,怎不會一盆火似的撲向著你呢?

  我這樣的熱情,只圖了一夜恩愛麼?不用說我,飛馬寨的胭脂虎也不幹這傻事呢!因為我想到金駝寨中有個羅幽蘭,和你真是珠玉相稱的一對,我不幸落後了一步,變成奪人之夫了。如果我利用玉獅穀的險僻,猿虎的把守,將你留在谷内,占為己有,這位妹妹定必冒險尋來,不顧生死,和我拚命。表面上我對你有情到極處,才這樣做,果真這樣,你可想得到這事結果。極有情的事,頓時可以變到極無情的地步,我豈能做這樣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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