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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笑得爽朗,說得乾脆,誰也測不透他的心意如何。

  不過,老秀才一聽連忙搖頭道:「哪裏,哪裏,老朽要是這樣做那也太過不近人情了!」

  枯木尊者稍感意外道:「那麼秀才公……?」

  老秀才輕鬆地笑道:「老朽另外準備了一件寶物,打算與老弟你交換!」

  試想在武林人物的心目中,還有什麼寶物能夠比得上太陽真解,這話要由別人來說,枯木尊者恐怕聽都懶得去聽,可是此話出諸這老秀才之口,枯木尊者卻不得不裝出一副笑容道:「秀才公的寶物,想必一定是價值連城?」

  老秀才哈哈一笑道:「老朽一個窮教書匠,哪有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

  語音至此一變道:「不過話雖如此,但我在十多年前獲得的這份二王法帖,乃是昔年太宗珍藏,雖然說不上價值連城,倒也是望重藝林,名貴非凡!」

  所謂二王法帖,當然是指晉時名書家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帖書,二王的帖書的確稱得上一字千金,儒林瑰寶,可是對於一個武林中人來說,誰又懂得它呢?

  老秀才似乎沒有考慮到這些,話畢逕自由車中一具檀木描金的小盒中,取出一本精裝裱背的手卷,小心翼翼地交於側立車下,對一直沒有開口的陳翠綾道:「綾兒,快點交給大師過目!」

  陳翠綾一笑接過,依言交給枯木尊者。

  枯木尊者接下了這份手卷,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際,老秀才又已開口道:「老弟台,你請立即過目,假如看不中意,你也不必勉強!」

  一言提醒了枯木尊者,暗忖何不借這欣賞手卷的機會細籌對策。

  如此一想,當即滿面含笑地把那本手卷打開。

  老秀才珍藏的這本二王法帖果然不差,只見龍飛鳳舞鐵劃銀鉤,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洋洋灑灑地一瀉而下。

  枯木尊者剛一入目,神色立即一怔,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朝向車中的老秀才望去。

  老秀才點首一笑道:「老弟台,這是二王真跡不錯吧,我曉得你是行家,請繼續看下去!」

  其實沒等老秀才話完,枯木尊者早已自動收回了目光,這時候他看得甚快,不消多久,便把那本二王法帖的手卷看完。

  雖說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但在欣賞這本二王法帖之際,卻也忍不住神情一連數變,直到看完之後,雙睛仍然骨碌碌轉動地沉冷了好半晌,這才抬起頭來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果然是二王真跡!」

  一個武林中的兇僧,居然認得出晉代書法家二王的真跡,這委實令人難以相信,不過,彭海當年曾是雁蕩長老,也許是不能一概而論。

  老秀才此時笑道:「如何?老弟台是不是答應了?」

  枯木尊者道:「秀才公,你明明知道小僧好書甚於好武,你用這二王法帖與我交換,我還有不答應的道理麼?」

  說時取出剛自于梵身邊搶來不久的那隻小包,遞交陳翠綾道:「敬煩姑娘過目,看看是不是貴府遺失的原物?」

  陳翠綾剛一接下,便聽李秀才大笑道:「呵呵,老弟台,你說笑話了,你我多少年的故交,這還用得著過目麼?綾兒,謝過大師,我們也該回去了!」

  陳翠綾依言一拂道:「多謝尊者成全,三日後便是中秋,務請尊者駕臨君山一遊,先此告別了!」

  話畢一躍登車,道聲:「再見!」

  抖轡揚鞭,車如矢逝,西風殘照裏,轉眼便只剩下了一點紅影。

  眼看著馬車去眼,枯木尊者突然搖頭發出一聲苦笑:「沒想到,沒想到,這其中還有如許曲折,竟連我與厲老二也被騙過去了!」

  話聲至此一頓,復又雙眼連眨,神色一振道:「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可是老二,你可知道三國紛爭的結果,卻成了晉家天下?」

  話音一落,大笑不已,就在這得意揚揚的笑聲裏,驀地五指一揚,那用太陽真經交換來的二王法帖,已被他用真力震碎,隨著飄飄秋風化蝶飛去。

  枯木尊者彭海去後不久,西風殘照的古道上又出現了一條人影,他衣衫破碎面色蒼白,赫然正是那躲在暗中偷窺的于梵。

  對於李拙夫、陳翠綾、枯木尊者,這三人剛剛所演的那場戲,他是由頭到尾地全都看到了。

  可是,他卻對這親目所睹親耳所聞的事,壓根兒不敢相信。

  枯木尊者彭海對那老邁龍鍾的李秀才恭順得過了份,這要在別人,真可能是故舊情深,然而,當事人是列名九大兇人第三位的枯木尊者,若是連他也知道故舊之情,江湖之中哪裏還會有今日這些紛爭!

  再說,彭海身為武林人物,卻竟把武林中視如拱璧的太陽真解,去交換那文人雅士所愛的二王法帖,這豈不也有點大背常情?

  即令如他自己所說,生平好書甚于好武,那麼就應該把交換來的二王法帖善加珍藏才對,為什麼竟又……?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難以解釋的疑問,但疑問儘管是疑問,可是那片片碎裂的二王法帖,依然在夕陽殘照裏迎風起舞,卻又是事實的明證。

  茫茫然,于梵信手揀起了一片。

  于梵本來也沒有欣賞二王書法的雅興,既然字跡已經難以辨識,於是毫不猶疑地又把手掌一攤,讓它隨著肅飄秋風翩然飛逝。

  但,一絲驚愕之念突然間浮上腦際,心情一動,復又飛快地把那張紙片抓了回來。

  目光瞟處,當場一怔。

  他懷疑得沒錯,這張紙片鮮明光潔,尤其是那兩個殘缺不全的字跡,更顯得墨蹟猶新。

  雖說于梵隨龔江讀書不多,還沒有辨別二王真跡的能力,但他卻也知道,二王父子乃是千多年前的晉時人物。眼前這張紙片上的字跡,不管他書寫得如何,但由墨蹟來看,分明剛書不久,甚至不談字跡,單說紙張的本身,也絕非千年以前之物。

  這一點極其明顯,既然連于梵都看得出來,枯木尊者彭海還會看不出來麼,據此推斷,方才枯木尊者交換之時,事實也已知道二王法帖是假。

  明明知道是一文不值的假貨,依然用珍逾性命的太陽真解去交換,這又是一件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驚疑中,于梵突然想到了枯木尊者臨去時說的那幾句話:……這其中還有如許曲折,竟連我與厲老二也被騙過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三國紛爭的結果,卻成了晉家天下……

  這些話都是他在看完二王法帖之後而發,顯然地,一切的毛病都出在那本二王法帖上。

  一念至此,于梵再不待慢,立即以最快的動作,揀起了飄零滿地的碎紙片。

  可惜他驚覺太慢,大部分的紙片均已隨風飄去,附近殘留下來的不足二十片,尤其是經此一陣耽擱,天色業已入夜,紙片上的字跡早就看不到了。

  飄飄冷風,搖曳著遠處的燈火,于梵稍一遲疑,終於決定到鎮上找一家客棧住下,然後再慢慢來研究這堆碎紙片上的秘密。

  麻塘是緊靠洞庭湖濱的一個小鎮,位在岳州之南,平日並不怎麼熱鬧,可是近幾日情形突變,天下各處的武林人物,一批批先後趕到,鎮上那幾家客棧,天方一黑就全都住滿了。

  一連三家,于梵全吃了閉門羹,最後他算學乖了,以五錢銀子賄賂了店小二,總算勉強給他弄了個宿處。

  說起來也真叫氣人,那年頭,五錢銀子是住頭等上房的價錢,可是這小二給于梵弄的宿處,卻僅是一間跨院裏的儲物室。地方小不說了,連個床鋪也沒有,店小二用幾塊木板,替他將就搭了個鋪,並且一再叮囑!別點燈,也別出來走動,否則,他就不能通融了。

  好在于梵也不計較這些,他默默地漱洗用膳,等到小二收拾出去之後,立即關上房門,然後悄悄將窗子拉開一線。

  正房裏燈火如畫,窗子拉開,光線立即透了進來,雖然還是暗了點,但已能夠湊合了。

  于梵身心交疲,可是,他並不想睡,他坐在小二臨時搭的那張鋪上,就著窗隙透進來的微光,掏出了揀來的那一堆碎紙片。

  經過清點,這堆碎紙片共得一十九張,拼湊之後,其中字跡可以辨認者合計八組:

  此,彼輩正派,的,解實予偽,坐收,海老弟,前,自相。

  這八組之中,最令于梵心跳的是「海老弟」三字,尤其是那個「海」字,不明明就指的是枯木尊者彭海?並且這三個字寫得較大,顯然,這所謂二王法帖,事實上乃是一封書信,收書人是彭海,修書人就是那叫李拙夫的老秀才。

  固然,李拙夫此人在江湖中從未聽人說過,但他既在書中稱呼枯木尊者老弟,應該不是等閒之輩!

  這初步的判斷,似乎不會有多大差錯,可是,即令這判斷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但憑那了了十五個字,若想推斷出這封書信的內容,可也並非一件易事!

  然而,像這樣一封不同尋常的信,于梵又豈會等閒放過?

  他此時想瞭解其內容之心,顯然較前更熾。

  又一遍細讀深思,他發現三個「此、的、前」單字,意義難於推斷,乾脆剔出不加考慮。

  剩下的幾組之中,「彼輩正派」四字意義最為明顯,它不但一目了然,並且稍加思索之後,即可斷定那老秀才李拙夫不是正派人物。

  「坐收」兩字也不難解,因為枯木尊者臨去之時,曾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言,不消說,這兩個字就是坐收漁利之意。

  至於「自相」這兩個字,用它造成的辭匯不少,但由坐收漁利那一句來推斷,把它看作自相殘殺似乎最為確當。

  自相殘殺,坐收漁利,因為有人自相殘殺,所以才會使另外的人坐收漁利。

  可是,要誰來自相殘殺?誰又可以在其中坐收漁利呢?

  很自然地,于梵想到了那個修書人,也就是那老秀才李拙夫,雖然于梵沒有看到他露出什麼武功,但由枯木尊者彭海對他的態度來推斷,他一定是個極為陰險,狠毒,而又恐怖的人,洞庭君山的這場中秋之會,若是幕後藏有什麼陰謀的話,那一定是由他所策動。

  當然,想在其中坐收漁利的人,十有九成也就是他!

  那麼,他又想讓誰去自相殘殺呢?

  枯木尊者?血影人魔?還是……

  于梵突然想到了「彼輩正派」四字,不覺驚出了一身冷汗。

  固然,他所見到的那些少林,武當,一班正派人物,距離他理想中的俠義人物還差得很遠,但與枯木尊者和血影人魔來比較……

  于梵愈想愈是害怕,情不自禁地一翻身,跳下了鋪來,他恨不能馬上把自己遇上的事,告訴給銅冠道長或覺慧長老。

  他一時衝動,也沒有想想此時夜深人靜,自己到什麼地方去找覺慧長老或銅冠道人,身形落定,正待開門而出,恰在此時,突聞一陣笑聲道:「喂,小二,你這跨院給我打掃乾淨了沒有?」

  于梵一怔停身,凝目看時,只見一名銀衣人,正由跨院月洞門內走了進來。

  此時雖然已是深夜,但走在銀衣人前面領路的店小二,手中卻高擎著一盞氣死風燈,明亮的燈光下,銀衣人的容貌瞧得非常清楚,只見他廿七八年紀,白面無鬚,豐神俊逸,搖曳的燈光下,那一襲銀衫飄飄然愈見瀟灑。人是衣衫馬是鞍,單憑這一身打扮,就足令那一班勢利小人奉承了,可不是,他話剛一落,店小二立即哈腰陪笑道:「哈哈,公子爺你吩咐的事小的敢不遵辦,不信你瞧,這跨院裏要是再找出一顆老鼠屎,小的就當著你的面吃下去!」

  銀衣人長眉一挑,笑道:「噢,對我吩咐的話你竟這樣認真麼?」

  小二扭頭笑道:「公子爺,難道你還不信?」

  銀衣人道:「好,那我問你,我在出去之前另外交代你一件事,現在你可還記得?」

  小二雙眉一聳,再次露出滿臉謅笑道:「公子爺,那還有記不得的道理,你的話就是聖旨,小的縱然忘記自己的生辰八字,也不會忘記你的吩咐啊!」

  銀衣人摸出一錠銀子,在小二眼前一亮,笑道:「小二,如果真如你說的,這錠銀子就賞你買酒吃!」

  這錠銀子足足五兩,那是小二半年的工錢,霎時間,店小二心跳眼耳呼吸急促道:「公子爺,你……你打算這五兩銀子都賞給我?」

  銀衣人道:「當然,只要你記得我的吩咐!」

  小二一聽大喜,急道:「記得,記得,公子吩咐我除去那四個人外,其他任何人不准……」

  「不准怎樣?」

  「不准踏進這跨院半步!」

  他說至中途,突然想到了宿在儲物室中的于梵,是以不覺一頓,好在他應對得快,沒有露出破綻。

  銀衣人聽罷一笑道:「好,你記得不錯,這錠銀子是你的了!」

  話落一抖手,果真把那錠銀子丟給了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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