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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人的思維是非常奇妙的,驀在此時,鄒懷英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那種楚楚動人的神情,仍然清晰地閃上了他的腦際。

  他不禁默道:「我並不孤獨,至少有一個人在默默地關懷我,可是……」

  可是,鄒懷英的言辭的閃爍,心意是那樣的朦朧,令人難測。

  姚傑突地睜開了眼睛,掃向窗外,此刻怕已到了酉初光景,天色業已黑盡,然而,他的心燈卻反而明亮如白晝的晴空。

  他反省自己方才對鄒懷英的言辭,固然維護了一個男子漢的強烈自尊心,可是卻傷害了對方的善意。善惡的判別不在行動,而在一個人的心機。鄒懷英對他有所隱瞞,那是因為她有她自己的立場,自己因何要用那種不堪忍受的冷峻辭色去對待她呢?

  一念及此,他一下了床鋪,決心再度到隔壁去和鄒懷英詳談一次。

  他無意用溫和的辭色挖出鄒懷英心中的隱秘,至少可以借此表示一番歉意。

  鄒懷英的房門是緊閉的,姚傑敲了一敲,沒有回應,輕輕一推,門卻開了。

  房內沒有人,連榻上那個小包袱也不見了。

  姚傑正在發愣,一個店家來到他的身後,輕聲問道:「客官可是再找那位鄒姑娘?」

  姚傑道:「正是!她——」

  那店家接道:「鄒姑娘退房了。」

  姚傑心頭微微一怔,雙眉一挑,道:「退房?多早晚的事?」

  店家道:「就在一刻之前……」

  自袖袋中摸出一封書簡,接道:「這是鄒姑娘吩咐小人帶給客官的。」

  姚傑接過書簡,心中微微有一絲激蕩,然而在他一咬牙之下,心頭複歸平靜。一面向自己房中走去,一面平靜地問道:「鄒姑娘的房飯錢算清了麼?」

  店家道:「算清了,還給小人不少賞賜。天黑了,待小人為客官上燈。」

  姚傑一擺手,道:「我自己來。」

  進入房中,取火燃亮了油燈,姚傑撕開了書簡上的封套,一種患得患失的心情突地自心頭升起,使他一時未敢抽出封套中的小簡。

  這封書簡會帶給他什麼呢?

  在閱罷書簡之後,自己將明瞭內情,抑或更添一層謎呢?

  半晌,他才緩緩地抽出了封套中的小簡,讀著箋上的娟秀字跡。

  「多年來,先父無日不在口中提及姚兄,因而對姚兄心儀已久,渴慕良深,時盼能早日一睹姚兄風采。然造化弄人,使我的願望粉碎。和姚兄相處雖短,而姚兄的磊落胸懷,以及對我一片赤誠,已歷歷在目。而我對姚兄卻是半真半假;真者乃我對姚兄之崇敬,仰慕與關注,並未因目下情勢突異而有所改變,假者,則因我本身之立場不能對姚兄暢述心中隱秘。目前我還存著僥倖之心,盼姚兄能接納我最後一個請求,那就是火速離開洛河,不管我是死是活都會對姚兄感戴;而姚兄的風采和俠義之風,也將長存我的心臆之中。如姚兄堅持不肯接納,或將逼我引恨終身。臨別寄語,字字出自肺腑,赤誠之情,唯有天知,蕭家不是好人,萬不可輕信,最後祝姚兄前程似錦,勿以我為念是幸。」

  姚傑捧讀再三,不勝低徊。

  同時,他也在推敲句中的涵義。

  引恨終身?那是什麼意思?

  盜劫有鄒百龍在內,也許鄒懷英早就知道,然而他父業已被殺,即使謀害姚十朋,也有鄒百龍在內,鄒懷英也應在姚傑的言行中可以看出,絕不會將這筆血債去算在她的頭上啊!

  她怕嗎?那麼,速離洛河的應該是她,或者她該找機會暗中下手,將姚傑除掉,這短短兩天,她有許多機會可以暗中下手,因為姚傑對她毫無防範戒備之心。可見她無此存心。

  如果姚傑堅持不離洛河,她為了某種因素將要置姚傑於死地嗎?

  那是什麼因素呢?

  即使真有那樣一個因素,憑她的一身武功又能夠辦得到麼?

  引恨終身,引恨終身,引恨終身?姚傑反復地咀嚼這一句話。

  但他卻始終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蕭家不是好人,從這一句話中,已可猜到鄒懷英對盜劫官銀一事是早已知道的,她既然深切地關注姚傑,為什麼連這個隱秘也不向他透露呢?

  倘若鄒百龍還活在世上,鄒懷英也就有了必須隱瞞的理由。然而,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她是在為誰隱瞞?絕不會是為她自己。

  短短幾百字的一封小簡,卻為姚傑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和無限的困擾。不過,他的心頭也有一種又是舒暢,又是煩躁的奇異感覺!自己總算是長大成為一個男人了,一個成熟的異性向他毫不遮掩地傾訴了愛慕之思。他最近一、兩年來江湖道上擊敗了不少高手,對方卻指稱他是一個娃娃,未成年的娃娃是不會吸引一個異性去愛慕的。這封小簡總算證明了他已不再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娃,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偉丈夫。

  偉丈夫該有英雄氣概,不該為兒女之情而氣短。一念及此,他的心頭一舒,低沉而又豪邁地發出了笑聲,順手將那小簡向油燈的火苗伸去。

  突然,鄒懷英的倩影從火苗中跳躍出來。

  那是一種幻覺,卻比面面相對還要清晰。那柔情似水的目光,那蹙額皺眉的神情,楚楚動人的愁容,那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一片深情,鮮明、活躍,像是刻在他腦海中的一幅畫。

  他不自覺地收回了手,將小簡折疊起來,放進貼身之處。

  不過,他依然沒有回過神來,目光凝注著跳躍、搖曳的火苗!難怪飛蛾會撲向火苗,原來有一股不可抵抗的誘力。

  不知經過多少時光,店家走進了房中,低聲道:「客官!晚上打算用點什麼可口的菜肴,請先吩咐,小人好早就吩咐廚下張羅。」

  姚傑像從一場夢中醒來,目光向窗外一瞥,喃喃問道:「什麼時候了?」

  店家道:「已是酉、戌相交光景了。」

  姚傑噢了一聲,想不到一陣沉思冥想,無情的時光又過去了一個時辰。

  店家殷勤地問道:「客官想吃點什麼可口的菜肴?」

  姚傑道:「不必張羅,隨便罷!」

  店家道:「可要來半斤……」

  姚傑一揮手,道:「不用了!今晚不想喝酒。」

  店家應是,正要退去。姚傑又道:「飯後就吩咐給我結帳。」

  店家頗為詫地問道:「客官今夜不住了麼?」

  姚傑淡淡一笑,道:「難說!上房還是給我留著。天候難測,人的禍福也難預知。我只是不願貴號賠帳,就照著我的話辦吧!」

  店家心頭明白,單是看看姚傑不離手的那把長劍,就已知道姚傑話中的含意。拱了拱手,笑道:「小的祝客官洪福齊天。」說罷,退了出去。

  飯後,已是戌正,待店家收拾碗盤,結了房飯錢,離去之後,姚傑熄了油燈,和衣倒在床上,等待蕭玉燕的來臨。

  時光悄然而逝,轉瞬之間,長街上已經響起了初更的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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