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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到了一間靜室門口,和尚正擬推門而入,兄弟二人急忙趕上幾步,麥小雲開口說話了:「大師,能容弟子二人入室一談嗎?」

  中年和尚似乎早有所覺,連頭都未回,只是靜靜的站了一會,然後口中默吟出聲了:「阿彌陀佛,要來的還是來了,好吧,你們就進來吧!」

  禪房中,除了地上有幾個蒲團、壁上有一幅山水、對聯之外,其他的什麼都沒有了。

  中年和尚走到裡面盡頭,在正中的一個雙層蒲團上坐了下來,低眉垂目,雙手合十,一副打坐的模樣。

  麥無名走在末後。進入之後隨即輕輕掩上了房門。麥小雲則從牆壁旁邊拿起了兩個蒲團分別擺在下方,兄弟二人未敢驚擾對方,只有無可奈何地也盤膝坐了下來。

  誰都沒有出聲,誰都沒有動作,只有心在跳,只有氣在喘,三人就這樣相對的坐著,坐著……

  大約有—盞熱茶的時間過去了。中年和尚雖然形態依舊,但是他眼睛微微一睜,金口終於開啟了:「小旋主不在寺內參觀、殿中拜佛,來找老衲有何事故?」

  麥小雲一陣心跳、一陣囁嚅,他實在不知要怎樣啟齒,從何說起?

  「不知……不知大師寶刹何處……」

  中年和尚輕輕吐出一口氣,然後淡淡地說:「老衲寄跡五台,忝掌『萬隆』經堂。」

  五臺山乃是名山大嶽,佛教著名勝地之一。萬隆寺座落在五臺山南方中腰,建築宏什,清幽絕塵,修行僧侶也有數百人之譜,屬於名寺大刹。

  「大師法號?」

  「老衲悟非。」悟非大師漸漸闔上了眼睛,他根本未敢多看麥小雲兄弟一眼,以免心魔竄動,口中又重複吟起了佛號。

  麥小雲鼓上來的勇氣又衰退了下去,他不由轉頭望望坐在一旁的麥無名,而麥無名也正怔怔的在看著他,他頓時使出了做兄長的威嚴,眉毛一揚,眼睛一瞪,麥無名才委委屈屈、無可奈何的低著聲調說:「大師俗家籍居何處?」

  這句話震動了悟非大師的心扉,他塵念立生,濁浪翻滾,怎麼壓也壓不下去了,久久歎出了一口氣說:「鶯飛草長。風景如畫的江南水鄉……」

  震動的心扉也會彼此互傳,麥無名不禁也跟著怔忡起來了。待微一平靜,他又怯怯然地說:「那大師俗家之姓?」

  悟非大師所吟佛號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他充耳不聞,當作沒有聽見麥無名的說話,竟然來個相應不理!

  「可是姓麥?」麥小雲立即叮上了一句,眼中射出了希冀的光芒。

  這句話並不太響,但灌入悟非大師的耳中猶如鋼釘,擊在悟非大師的心頭宛若巨錘,他經過一陣調息。仍舊按捺著顫抖的心神,強自鎮定說:「我佛慈悲,老衲久離塵世,俗家之姓氏早已經不復記憶了。」

  麥小雲已有所覺,他站了起來,從頸項上取下了那塊輕易不稍離身的銀鎖片,用雙手恭恭敬敬的捧了過去口中有意說:「弟子麥小雲,這塊銀鎖片乃是在山生之前家父刻意、審慎所購置之物,請大師過目……」

  悟非大師莊重的面容不由變了顏色,輕吟的佛號也略一阻滯,他還是竭力的堅忍著、克制著。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不敢看,又何用再看?人影、姓名以及那塊東西一直都在他心頭明滅著、閃爍著、縈繞著,二十年如一日!明明知道這對佛陀不敬,這叫自己有罪,可是,始終是忘不了呵!悟非大師的心頭天人不住的交戰了。

  麥無名跟上了,他也以雙手呈上翠玉佛說:「這尊翠玉佛原本一對,乃是雙親當年訂情之物,它能降福避邪,父母二人各佩其一,家母疼兒,遂將它傳給了弟子,這尚在其次;最最珍貴的乃是這尊翠玉佛上灑滿了粒粒珍珠、斑斑血淚……和……和那無數的企盼與祝福……」他已經嗚咽出聲、語不成句的說:「可憐……可憐她老人家望眼欲穿、經年累月的傍門倚閭……」

  麥無名再也沒法說下去了,星目中已經是濡濕一片,麥小雲並無二樣。他唏噓出聲,他淚披頰面……

  浪濤洶湧,激石拍岸。它衝破了堤防。它崩潰了意志,悟非大師靜止二十年的心湖再座掀起波瀾,他霍然睜開蒙著濃霧的眼睛,劈手奪過了麥小雲兄弟二人托在掌心上的銀鎖片和翠玉佛,凝視著、撫摸著,心中深思,口中輕念:「孽障呀!孽障,你,你枉費了我麥文岳二十年的清修與苦參……」

  人畢竟是人,骨肉親情,人間倫常,天底下有誰能免?就算是冷而冰霜,或者鐵石心腸,也不能,除非他是白癡,失去了記憶、知覺。

  麥小雲兄弟是四目交接,他們動作一致,雙雙跪了下去。

  悟非大師努力的鎮定了一下,然後說:「你們起來,你們起來……」

  兄弟二人再次回坐在蒲團之上。暗暗抹掉了臉上的淚痕。

  悟非大師歎息一聲說:「你們母親可好?」

  麥小雲抬頭看他父親一眼,虛心的說:「母親玉體康泰,只是渴望著父親的歸去。」

  好不容易啊!他們兄弟歷盡了千辛萬苦。今日終於找到了父親,而當年的麥文岳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悟非大師臉色黯然,他又歎氣了,說:「珠娘,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母子,唉!」他停歇了一下又說:「你們母子現居何處?」

  「普陀。」

  悟非大師頓感不安,他急急地說:「你母親也皈依了佛陀?」

  「她老人家只是住佛堂小清修、祈禱;祈禱父親平安康泰,祈禱父親能早日歸去。」

  「歸去,歸去,五台才是我的歸所……」悟非大師口中雖是這麼說,但明珠已經蒙上了塵,白玉也遭蓋上了灰。

  麥小雲又低下語氣進言了:「普陀盡多宏院名刹,父親何不就此移駐皆陀?」

  「為父剃渡在五台,身亦在五台,焉可妄言轉駐?」

  「那……」麥無名心頭憂鬱,他戚戚然接口說:「那父親總應該趁這次東來機會。同該兒回去一趟,住上幾日,探探母親。」

  「事出突然,為父行程中沒有這個打算,沒有這個安排。」悟非大師面色不霽、聲音不震的說:「且待下次吧!下次行腳天下,當向普陀一行。」

  麥無名喀喀的說:「父親準備何時行腳?」

  悟非大師遲頓了—下:「且待此地事了,為父當會儘快的籌備安排。」他心中忽然一動,轉了話題說:「你是小雲?」

  麥小雲說:「孩兒小雲。」

  悟非大師依舊看著麥無名說:「那你呢?」

  麥無名囁嚅的說:「孩兒……孩兒沒有名字,暫叫無名。」

  悟非大師智睿,他初見麥小雲兄弟的時候,心中即已了然二人必是孿生兄弟。「小雲」是他在二十年前早經起就了的名字,至於無名他當時從未想到呢?

  「珠娘糊塗!你母親怎麼沒有給你取個名字。」

  麥無名迅即的瞟了麥小雲一眼,心中似乎有些不平,因此,他訕訕地說:「孩兒本來是叫麥小雲的。」

  哈!現眼報,悟非大師剛剛才數說「珠娘糊塗」,幾曾何時?這句話怕還沒涼呢,一下子就換成他自己糊塗了。他問:「此話怎講?」

  麥小雲趕緊搶先把遭遇又敘述了一遍。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可能還有一次,那最後的一次他也必須把他找到了母親、父親的經過稟告他的恩師。

  悟非大師一陣震動、一陣感慨:「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蒼天見憐,真是菩薩保佑,我佛保佑……」有愧疚、有虧欠、有難過,心中也有著慶倖的感覺。他不禁由衷的謝天、謝地和謝起神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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