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繡帶銀鏢 | 上頁 下頁
五八


  賽洞賓一看出了人命,他卻焦急地當時就溜了,一些個鏢頭,夥計等人,也一面用力拉著劉得飛,一面齊都用好話來勸他,但,劉得飛這時就跟瘋了一般。舉著劍,張著口,大喊:「盧寶娥!你出來!你非得給小芳償命……」

  可是喊了半天,盧寶娥在屋裡仍是不還言,可盧天俠忽然過來說:「劉得飛你不要再這樣逼我的女兒,北屋裡原來有親友,事是因為白天鬧出來了,親友女眷連我弟妹全都不敢在這院裡住了,現在屋裡可就是寶娥一人,她打死那小芳,也絕不是故意,你不可以逼著我女兒再死!」

  遂高聲叫著:「寶娥寶娥!好女兒你答應一聲!咱們走江湖的要敢作敢當,不要怕!你答應一聲!」

  然而,又連叫了半天,屋裡仍是一句話也不答,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盧天雄也慌了,搶上前去大聲說:「劉得飛你不用再劈門踹門,我們自己去開,只怕,只怕……」

  又急喊著說:「寶娥你可要往開了想!咱們學武藝,不容易,你的鏢法已天下馳名,誤打死一個娘兒們這不算事,官司決不用你去打,鏢店交給你爸爸,我帶著你去闖綠林,外邊比劉得飛好的人多得多……」

  一面喊,一面大家齊力地去推門,這個門就開了,眾人隨著燈籠爭著擠進屋去察看,幾隻燈籠齊都高高舉起,一看——可都嚇壞了,只見正當著房梁上,高高地懸掛著手腳直垂,舌已吐出,發已散亂的銀鏢女俠盧寶娥。大家急忙解下來時,已經無救,最可憐的是:她現在上身穿的仍是當新娘才做的那件紅襖,而她用以縊死的那根繩子——細一看,原來不是繩子,卻正是今天她親手由劉得飛腰間解下的那條「板兒帶子」——已經舊了的繡帶。這還是在外邊躺著的那女屍,小芳所刺繡而成的「情物」。

  盧天雄「咚」的把腳一跺,說:「錯啦……」

  他身子沒暈去,被他的夥計給挾住了,盧天俠是放聲大哭說:「寶娥!女兒……」

  只有劉得飛瞪大了兩隻眼,這時他好像已經傻了,既沒有眼淚,也失了知覺。半天之後,他忽然也大哭一聲:「啊……」

  將寶劍一橫,就向脖頸劃去,但,突然被身後一個有力的人將他抓住,奪過寶劍「噹啷!」一聲,扔出了很遠,劉得飛回首一看,原來是大刀王來了,他將頭撞去,說:「快殺我!快殺我!我受不了心中這難受……」

  因為大刀王拉住他,反直勸他,他就跳腳大哭了。哭著哭著,他犯傻了,一切的什麼,他也不知道了。

  劉得飛當夜就被大刀王送到天泰鏢店,大刀王永遠的看著他。

  小芳的屍首與盧寶娥的屍身齊由盧天雄給備棺掩埋,盧天雄從此半身不遂的病症又重了,把敬武鏢店交給了夥計們,買賣他自己不作了。盧寶娥的靈,他們也不想運回張家口,因為他們傷心。只當寶娥走了,憑著單刀,飛鏢,獨自去闖出江湖,她永遠也不回來了!——這麼假設的想著,他們兄弟二人還都可以免去點傷心。

  追魂槍吳寶霸佔著韓金剛的家,原來不行,因為韓金剛生前是一名「御前侍衛」,雖然死了,在官面上還有朋友,就把吳寶捉了去坐監。

  至於在刑部監獄中的玉面哪叱彭二,不久就因病,死於獄中,這件事情卻不敢讓劉得飛知道。劉得飛依然跟傻子一樣,連話都不會說了,大刀王待他像親兄弟一樣,住在大刀王收買過來,面經營的「聚興長鏢局」裡,(即是天泰鏢店的舊址),供給劉得飛食宿,什麼事也不叫他幹,因為他什麼也不會幹了,他連常到這兒找人來「談天」的那唐金虎,(是劉得飛早先的掌櫃的,現在遊手好閒。)見面時一點也不認識,對面燒餅鋪麻子來給他送燒餅,他就吃,不知道給錢,也不知道說話,他的那愈來愈窮愈老的叔父大脖子也來看他,他依然是直著眼若不相識。

  但是約莫有兩年以後,忽然來了一個穿得很闊的據說是外城禦史胡三太太用的丫環,名叫「香兒」。這早先服侍小芳的小丫環,現在已經長大了,特意來找劉得飛,打聽她早先主人,墳在哪裡了,劉得飛這才清醒,有點明白了,可是直哭,由大刀王雇了車,親自帶著劉得飛跟那丫鬟到城外小芳的墳上哭祭了一回,然後,大刀王辦事公平,叫那丫鬟香兒自己走了,他卻又領著劉得飛到盧寶娥的墳上,劉得飛也哭祭了一場。

  劉得飛的腰間決不再系帶子,見了帶子他就給撕爛了,扔出去,他並且怕聽人打算盤,鏢局的買賣,還能夠沒有算盤嗎?可是一見他進櫃房,就得趕快把算盤藏起來,他穿的衣褲也是大刀王叫裁縫給他特做的,只用紐扣,使衣褲相連,卻不用褲腰帶,他的種種傷心事他自己雖然不肯說,又像不會說,然而慢慢地都叫人猜出來了,都傳出去了,凡是知道劉得飛的就也都知道:小芳送過他一條帶子,而後來盧寶娥也用那條帶子縊死,並且盧寶娥生前原是文武全材,不但鏢打得准,算盤還「吧啦」得頂熟。

  劉得飛就這樣又活了幾十年,他雖住在鏢局,吃飯不保鏢,卻沒扔下功夫,後來他時常練臂力,他的胳臂用巨石碰,用大車軋,都毫無損傷,並且他的胳臂愈受苦,他心裡反倒舒服,他很知道用一種自己給予的肉體刑罰,來藥治他內心的痛苦,到民初,大刀王已經死了,他卻仍然健在。他已經得了個外號「鐵臂劉得飛」,憑著兩隻鐵似的胳臂,練一些使人咋舌的技藝,得到錢吃飯。他一向是漂泊無家,但當他有時心裡稍稍有點明白,他就嘆息著對人說:「我的跟前永遠站著一個穿白衣裳的,和一個紅衣裳新娘打扮的——那麼兩個女人,她們都向著我又哭,又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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