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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四回 投官衙被指瘋魔漢 允婚事堪憐老實人

  當下,劉得飛萬念俱灰,倒也不再怎麼生氣,很悲痛了。他提著寶劍也不避人,順著長河就走到西直門關廂,因為太餓了,就先找了個小酒館,喝了幾杯酒,吃的炸醬麵,飽了,天可還沒有黑,他就進了城,雇了一輛車一直往前門去。他就打聽外城禦史衙門的所在,外城禦史又名「五城禦史」,是專管京師外城的五門,負一切治安的責任,權柄很大,常往前門外跑的人誰不曉得,所以這個趕車的聽說他要到外城禦史衙門去,就把車一直趕到了那衙門前,可是還不知道劉得飛來到這兒,是要幹什麼,劉得飛卻下了車,給過了車錢,手提寶劍就往衙門裡怔走,衙門的監獄裡出來了兩個官人,都大聲地問說:「喂!喂!你是幹什麼的?手裡幹嗎拿著寶劍?」

  劉得飛卻皺著眉說:「我是來投案的,因為我殺了人。」

  兩個官人一聽這話,當時就一個上前,把他持劍的這只胳臂揪住,另一個趕緊回到屋裡去拿繩子,劉得飛知道這就要把他捆上了。

  知道這就可以換出師父,不叫他老人家在監裡受苦了,知道既是自認殺人,當然就得砍頭,砍下頭來倒舒服,省得這樣找不著小芳,又忘不了小芳!他一點也沒有抗拒,可是屋裡的官人剛把繩子拿出來,還沒給他上綁,突然由裡邊,又急急地走出來一個黃臉色的,仿佛是個「頭兒」樣子的官人,這個人大聲說:「嗨!你們是要幹嗎呀?」

  兩個官人都說:「他是來自首的,他說他把人殺啦。」

  頭兒過來,直搖手,說:「哪有的事呢!你們會不認識他?他就是前門大街鏢店住的,他缺少個心眼兒,又有點痰迷症,瘋瘋顛頗地平日除了打人.就是挨打,殺人他可沒那膽子,你們就信他的話?好嗎,大人升堂,帶上他去,再來陣胡說,大人還不得生氣?一個瘋子你們也往衙門裡收?你們還想當差事不當啦?再說也給我這當頭兒的洩氣呀?」說著過來用手推劉得飛說:「得啦!您請吧!幹嗎拿我們來開心,你吃了飯沒有?沒吃快回家吃去吧?這麼大啦,原來是個傻瓜帶瘋病,怪不得沒人肯給你說媳婦呀。」

  劉得飛倒弄的莫明其妙,趕緊爭辯著說:「我不是來胡鬧,我是來換我的師父……」

  這頭兒說:「你師父上西天取經去啦!你也快走吧!你這傻豬八戒!」說著連推帶拉,又掄拳頭打,劉得飛可真不敢向官人還手,就這樣,被這頭兒給推出了衙門,拉出了很遠,然後這個頭兒看兩旁無人,就對他說:「你是怎麼啦?你就能把你師父換出去嗎?死一個韓金剛,還值得叫你們師徒兩人抵命?你快走吧!你媳婦盧寶娥跟你叔丈人盧天雄,都在敬武鏢店等著你啦,你不去認親,可來到我們這兒胡炒螺絲,真叫我生氣!」

  又笑了笑,轉身就回去了。劉得飛手提寶劍又發了半天怔,大失所望,知道遇著了這麼個「頭兒」,自己想打官司也不成啦!真奇怪,他怎會認識我?他為什麼不願意叫我打官司?咳!真難!處處是難!連打官司,求死,想不到也難!他煩惱已極,無目的的走,又進了一家酒館,不會喝.他偏要勉強的喝,他願意醉死,喝了幾杯之後,醉意卻是一點也沒有,眼淚卻又不住汪然地流出,他想著剛才的事,太令人莫明其妙,怎麼會,那衙門的頭兒,我並不認識,他就說我是瘋子,是傻瓜,這是怎麼回事兒呀?我真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兒太多了,早先我拉駱駝的時候,就沒遇見過這些事。後來,自從我戰敗了追魂槍吳寶,漸漸有了大名,事兒可就多了起來,還多半是使我不明白,例如,小芳為什麼偏要跟我呢?盧寶娥也是,她不會另去找婆婆家嗎?真不明白!大概也許我實在有點兒傻,可是以後,我真別再傻了!

  打了一個嗝兒,酒力這時才有些向上湧,寶劍在旁邊冷冷地發光,他驀然想起今天盧寶娥說的那話:小芳是被她用鏢打死的。……媽的,說不定那也許是真的,早晨,盧天雄坐著車也找到羅天寺,逼著我說出來:只要他們能把小芳找著,我就跟他的侄女成親……這也可疑,而又令人納悶,說不定小芳失了蹤影的事,真是他們搗的鬼,剛才,衙門那頭兒也說是:「你的媳婦盧寶娥跟你的叔大人盧天雄,都在敬武鏢店等著你啦!」

  這話,簡直就是明告訴了我,是他們幹的事,拿我當作傻瓜,我要不去找他們,是太便宜了他們,他們還必在暗地裡笑我!……一想到這裡,當時他就推開了酒杯,扔了幾個酒錢,手提寶劍就出了酒店,這時候,原來天色黃昏了,又快到了傍晚,他要到一壺春去鬥韓金剛的那個時候。

  街上華燈四起,月色微茫,車往人來,十分熱鬧,天氣更熱,一壺春那酒樓的燈光依舊照到大街,並不因為昨晚死一個韓金剛,而顯出什麼冷落,可是回身走幾步,再到悅遠鏢店的門前,見雙門已然緊閉,裡邊大概還是沒有人,可見唐金虎那個人跟這個買賣,在昨天全都算是就栽了,完了,他可真不行!因此又仿佛覺得這鏢店的名聲跟他有關係,他還得想給掙回來似的,可是結果,想到自已現在還能顧得什麼呢?不由就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他的身子徘徊在這燈光所照不到的地方,忽見對面就有一個人走來了,他趕緊將手中寶劍藏在背後,對面來的原是一個閒逛街的人,這人也好多說話,就說:「你是要找這鏢店的人嗎?這裡邊是倒鎖門,一個人也沒有了。」

  劉得飛搖了搖頭,又心說:我得學著機靈一點了!他就問說:「這裡就是敬武鏢店嗎?」

  對面的人說:「不對!你找錯啦,這是悅遠鏢店,敬武鏢店還得往南,是在鯉魚胡同,你看!」

  用手一指說:「往南,再往東,是路北的大門。」

  這樣一來.就把敬武鏢店的地點,詳細地告訴了他,劉得飛遂就道了一聲:「勞駕!」

  便往南走去,心裡卻又想:我還得學著點機靈,別去怔找他們,因為找著他們,他們一定還是不說真話,盧寶娥又得跟我撒潑,我又能將她奈何?不如等到半夜,我再去到他們那鏢店,探出實情,如果,斷定小芳確實是盧寶娥用鏢打死的,那我就必定殺了那黑丫頭,如果根本那是瞎話,就算了,我從此也不再理他們,還是往天涯海角去找小芳。

  於是他就在街上閑走,走得街上的人跟車都稀少了,一壺春的酒樓也滅了燈,他又覺著餓了,遠遠地看見有個賣老豆腐的擔子,放在那裡,他卻不敢往前走去,因為恐怕是關帝廟裡的熟人,可是,又真想吃一碗老豆腐,不由得直流口涎,他就慢慢地走到近前,借著這擔子上掛著的一支昏黯的小燈,先注意賣老豆腐人的面孔,倒是很面生,不是那廟裡的,他就買了一碗,用小調羹,一口一口地吃這極嫩的帶有點湯的,調著醬油、香油、芝麻醬、豆腐乳汁、韭菜花、蝦醬、辣椒油、五味俱全的「老豆腐」,他不由得又想起早先在廟裡吃老常九的老豆腐,老常九那人有多麼好!死得有多麼慘,他父女二人的一生又是多麼可憐?咳!惡霸韓金剛還是我師父給剪除的,我竟沒替他父女作一點事,並且還把他的女兒弄丟,我可真是傻,真是無用,這事一定有盧寶娥跟她那叔父搗鬼,好,我豈能就饒了她?

  一連吃了三碗老豆腐,差不多又是半飽了,這才給了錢,就手提寶劍一直進了那鯉魚胡同,走了不遠,見路北一家大門,招牌早已摘去,門已經閉了,粉牆上墨筆寫的大字,在微茫的月光下,還能看得清晰,劉得飛認得那個「鏢」字,心裡就說:一定是這裡了。他就一聳身上了牆,向下麵一看,外面很寬敞,房屋卻都很低小,屋裡沒有燈光,院子裡可是橫躺豎臥的睡滿了人,這大概都是這裡的夥計們,有的還沒有睡,正在仰巴腳地看著星星,說:「喂!你們看!牛郎星跟織女都快到了天河邊兒了……」

  劉得飛卻又跳下牆來,幸虧還沒有人看見他,他心說:不行!時候還太早,可是這些人都在院裡,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才睡著?又見這裡後邊的房屋,倒都較高,而整齊,大概盧天雄的家眷就都住在那裡,他遂向旁走了幾步,先跳到別的人家房上,由那裡,輕如飛鶴似的,就繞過鏢店的前院,一直到了後院,這裡房屋顯著確是整齊,前面那院子都是土地,這院裡都滿鋪著平磚。並有磚砌的花池子,裡面種著各種花草開放得很茂盛,因為天氣很熱,所以院中支著木頭框兒,繃著帆布的一把躺椅,躺在那裡一個身軀相當胖的,大老爺似的人,就是盧天雄,旁邊放著一張小圓桌還擺著茶具,水煙袋,另外又有方凳,坐著一個婦人,這多半就是盧天雄的妻子,有僕婦提著開水過來沏茶。

  盧天雄倒沒脫光脊背,扇著一柄蒲扇,很著急的樣子,直歎氣,跟他的妻子悄聲說了半天,說的是什麼,藏在房上屋脊後的劉得飛,可是沒有聽清,又待了半天,才聽清盧天雄向屋裡說:「你出屋來涼快涼快好不好?院裡又沒有別人,在屋裡你又不睡覺,只是哭,哭壞了眼睛可沒人管了……咳!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真叫我著急!乾脆,明天你回張家口去吧!或是叫你爸爸來接你。」

  他的太太向屋裡說:「乖孩子!你聽我的話,出屋來涼快涼快吧,要不然我讓方媽給你在院子裡支上鋪,你在院子裡睡,幹嗎悶熱的天,要在屋裡呢?連哭帶熱,要把身子骨兒毀壞了,那你以後可就什麼福也享不著啦,好孩子千萬聽我跟你叔父的話吧!」

  盧天雄又似乎氣了,說:「寶娥!你要這樣兒,可就不是我盧家的女兒啦!我們盧家女兒跟男子一樣養活,講的是慷概豪俠,刀子紮在胸兒上都不皺眉頭,打爬了跳起來再幹,你也不是沒閱歷過,這算甚麼?劉得飛那傻小子還能逃得開你跟我的手心?剛才禦史衙門裡張頭兒來說的那事,你說劉得飛混蛋成什麼樣子啦!真是又可氣又可笑,我們不用理他,早晚他會自己來,那時得叫他來求我們,反正,他要不來求,他一輩子也見不了韓金剛那小老婆!」

  這時候房上的劉得飛就吃了一驚似的,因為由這句話,可以斷定小芳並沒有死,但是提劍下去,向他們逼問……劉得飛才要這樣去辦,他才將直起腰來.卻見那個僕婦方媽已經從東屋那掛著竹簾有燈光的屋內,連勸帶挽的把盧寶娥請出來了,盧寶娥今天多半也是傍晚時候才進的城,現在可一點不象白天那樣的潑辣和厲害了,哭哭啼啼的,一邊往院中走,一邊還頓腳,說:「誰也別管我!反正我就是出了這個屋子,我也不出這門兒啦!張家口我也不回去啦!本來,我還見得起誰?可是要不是叔父,我也不認識他混蛋,傻鬼,自以為不錯的劉得飛,現在倒像是巴結他啦,誰不笑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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