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繡帶銀鏢 | 上頁 下頁


  劉大脖子說:「我也不願意,可是要叫他在家裡閑待著白吃飯,我哪兒養活得起他呀!」

  彭二說:「這不要緊,以後可以叫他跟著我,我教給他點武藝,並叫他學著做點鏢行的買賣,他的吃,穿,住,我都供給,一個月暫且支給他五兩銀子,叫他全都給你。」

  劉大脖子笑著擺手說:「那也用不了,五兩銀子我能買兩匹駱駝,要拿它雇夥計,一個能賣力氣的,著用的人,帶吃帶工錢,一個月有三兩銀子足足的夠了。」

  彭二說:「這就完了,那麼由今天起你就叫你的侄子跟著我罷,以後你還可以隨時的來看他,我就住在東邊天泰鏢店,這茶館裡的人全都知道。」

  劉大脖子笑著說:「彭二爺!這還用說嗎?連我也知道呀!我這侄子能夠跟著彭二爺學買賣,總比跟著我天天拉駱駝。當個小煤黑子還常受人的欺負強得多。再說,我也算是對得起他的爸爸!我那死去的哥哥呀!」

  劉大脖子這時是真喜歡,同時也引起了他的一點傷心,旁邊,劉得飛可是樂極了,他心裡想:「好!由今兒起,就不拉駱駝了,就跟著這麼大的英雄彭二爺學武藝,學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就當鏢頭了!好!還掙銀子?誰還敢欺負我?……真好!」

  樂得他連餅都顧不得吃,拿大蔥蘸著生醬竟往臉上去抹,跟煤渣子,還有剛才吃的蘋果皮都沾在一塊兒,連上紅腫,顯得他的小臉兒更好看了!他劉得飛真高興得要飛起來。

  事情就這樣的定規了,由現在起,小煤黑子劉得飛就算是玉面哪叱彭二的「高徒」了。旁邊,有些個熟人就都來給彭二道賀,彭二指著劉得飛說:「以後諸位就多多的關照他吧!」

  接著又歎了口氣,說:「我雖然還沒有老,可是這幾年的江湖,我也走夠了,真沒有什麼意思!我就願意趁早兒歇一歇,可是我當初跟著我師父學藝不容易,這份本事白白的丟了還是有點不甘心,所以想早些收個徒弟,把武藝都傳授給他,我好洗手。這個孩子你們是看不出來,他身高膀闊,膂力雄厚,要是指點指點他,學些武藝,將來真能夠給我爭光,再說這孩子忠厚,老實,長大了,准不至於壞事!」

  他並替劉大脖子會過了茶錢飯錢,笑著說。「沒有什麼別的說的,待會你那串駱駝,得你自己拉回去了,無論什麼時候,你要想你的侄子,就自管到天泰鏢店去看他,你可千萬別以為他是過繼給我了,或是賣給我了!那可就誤了。」

  劉大脖子笑著說:「彭二爺就別說了,我都知道,他跟著彭二爺這樣的人,我還能夠不放心嗎!」

  當下彭二又笑了笑,隨就帶著劉得飛先離開了這茶館,回到了天泰鏢店。

  這家鏢店很大,彭二在這裡也只算是個大鏢頭,另外還有掌櫃的姓徐,卻是個買賣人,一點武藝也不會,但是有資本,開鏢店也得有充足的本錢,萬一鏢銀被什麼強人劫了去,就不能立時聲張,先得如數把鏢銀墊出,才能夠維持得住信用,然後,能不能把已失的鏢銀討回來,那得看你的本事,討不回來可就賠了賬,還得吃啞巴虧。這裡的徐掌櫃雖是個外行,但是專為拉攏買賣,因此他家的生意特別興隆,又因為有「玉面哪叱」的名聲兒震著,所以從來也沒有出過什麼事。

  其實彭二是任事兒也不管,他懶極了,整天去管閒事,去喝茶,今天他又領回來一個小煤黑子,別看是個煤黑子,待了一會,彭二在櫃上支了幾兩銀子,就帶著他到街上,出去了半天,上澡塘裡洗了澡。剃了頭,到新衣莊買了全套的衣裳,又買了一雙青布鞋,瓜皮小帽,回到了天泰鏢店裡,渾身上下的全都換了,嘿!誰還能夠認識剛才那個小煤黑子,現在,這不是一位芳俊體面的誰家的小少爺嗎?一隻小臉還有點青裡透紅,好象是蘋果似的。

  玉面哪叱彭二喜歡極了,就仿佛是得了個兒子似的,當日晚間他即叫來了幾桌酒席,邀請來了幾位朋友,在廳堂中擺上了香案,點著燭,燒著香,叫劉得飛跪在地下給他叩了三個頭,可惜他是個「光棍兒」,沒有師娘,劉得飛的頭也就沒法子再叩了,當日劉得飛就算正式的拜了師,一些朋友們全都給彭二道賀,當晚,歡呼暢飲,熱鬧非常。

  到了次日,彭二就認真的傳授給劉得飛的武藝,一清早就起來,沒有別的,他先叫劉得飛舉石鎖,然後他把一個滿裝著鐵砂子麻布口袋,跟劉得飛兩人在院中來回的扔,並且無論鏢店裡有什麼用力氣的事情,其實他們管不著,可是彭二總是逼著劉得飛去做,因此,劉得飛覺著這一天真比拉駱駝搬煤還累,到晚間,彭二還教給了他兩套拳,並向他說:「你因為已經十多歲了,筋骨兒已經發硬了,學習飛簷走壁,竄房越脊,那些工夫,不是不行,是已經有點晚了,練不到那登峰造極之處,這些玩藝,你別以為是只有當賊的才會,咱們用不著。不然!老在江湖上,有時要是不會那些工夫,還真得吃虧。現在你只仗著你的身體還結實,當練些氣力的工夫,以剛克柔,將來還許能夠在江湖上闖一陣。」

  劉得飛一聽,這才知道學習武藝真不是容易的事,比拉駱駝搬煤難得多了,越學越深,越深也越難,越難反倒覺著越有意思,越覺得彭二的武藝淵博,而且指點得極為得法。彭二是這鏢店裡鏢頭,櫃上有飯,他可是不大愛在櫃上吃,常常要到外面去叫,劉得飛雖然是個在此閑住的人,可是若在櫃上混一碗飯吃,也不至於有人說什麼,但彭二卻不願意這樣做,即使刮著大風,下著大雨,他也是掏出錢來,叫劉得飛買著吃,買的也不過是燒餅,大餅,有時還吃窩窩頭,無奈劉得飛天天練武用力氣,越來身軀越高,體格也越健壯,吃得越多,他這個吃,彭二就有點供不起,何況劉大脖子來,每月還得給錢,許多人都覺彭二收了這個徒弟,簡直是收了個債主,太冤枉了!然而彭二一點沒有埋怨,並且他在外面時常的惜老憐貧,賑濟貧病,管一些出錢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到他實在手頭一個錢也沒有了的時候,他就想起韓金剛來了,便叫劉得飛替他要去,有時三兩,有時五兩,韓金剛倒還如數的把銀子交給劉得飛,帶回來給他。

  就因為劉得飛常到韓金剛的家裡去,漸漸的跟韓家的人都熟了,別人倒不是都知道他早先在這兒揀過蘋果,挨過嘴巴,可是他——劉得飛,卻只要一來到了韓家的門前,就不由得想起了在事,面臉上就一陣發燒。

  他本來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但鏢店那個地方不好,一些鏢頭們都是些無賴子,什麼話都講,專評論誰家的老婆,還喜歡說某某家的姑娘與某某家的男人的一些「私情」的事,劉得飛起初是不大愛聽,後來竟漸漸的喜歡聽,並且時時盼著那些人說,而供給他聽了。

  他的身軀漸漸長得強大,簡直是一條大漢子了,因為,不覺著的光陰,已經將及四年,他的叔父劉大脖子,那脖子也不象早先那麼大了,因為瘦了,也老了,並且越混越窮,早先拉過的駱駝都逐漸的死了。玉面哪叱彭二是雖還不顯著老,可是已露出來了暮氣。這三年多,江湖間和北京城又出了不少的,彭二雖然倒還沒有栽過跟鬥,可是不得不將鋒鋩隱起,不願輕於和人家較量,因此他漸漸的有一些「不吃香」,他對人卻完全變了和藹的態度,不得罪人,閒事還管,可是抱不平的事不打了,對韓金剛也真算是恢復了舊交,除非他自己真周轉不開的時候,就不得不派劉得飛去索要。

  韓金剛「金三爺」,這幾年是越來越闊,家裡的小老婆置得更多,劉得飛去了好幾次都沒見著他,可是三兩五兩的銀子算什麼的,何況韓家的僕人們又都認得劉得飛,不必等著去請示,也就給他啦。早先他算代他的師父來這兒要「胳膊錢」,僻直就算是訛詐,現在,實如同求乞了,他真覺得慚愧,尤其,這韓家仿佛有一個於他有關的人,一件令他傷心的事。

  這就是韓金剛家裡的那個小女人,早先在韓家的那些女人之中,她的年紀最小,大約也就十五六歲,跟劉得飛的年歲相差不多,是個瓜子臉兒,眉清目秀,很苗條的女人,劉得飛跟她在這大門前撞到過一塊兒。

  劉得飛一見了她,就覺著她一陣臉紅,有時候還笑。劉得飛認定那天的蘋果就是她扔的,劉得飛打聽出來她是這兒的五姨太太,名字叫「小芳」。小芳似乎也很對他有情,但二人從來也沒說過一句話。這幾年來,劉得飛是日見英俊,完全不象早先那個「小煤黑子」了,小芳也漸漸的身材高了,頭髮豐滿了,更會打扮了,簡直成了個美貌的年輕婦人,不再那麼小丫頭似的了。同時不知為什麼她的神態上添了一點憂鬱,她也不跟韓金剛常常的出門了,似乎是她已失了寵。但是她倒仿佛自由隨便了,每逢劉得飛來,就時常看見她,有時是在門前閑站,嘴裡還嗑著瓜子,有時她又抱著一個未滿周歲的小孩,她總是那麼看著劉得飛,還象微笑著要說話,想招呼一聲似的,劉得飛可是不行,他臉燒得自覺著好象喝了酒。到門房好好歹歹的要了錢,低著頭就走。走了之後,他可又恨自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覺得自己太「糟糕」,跟人家說句話又算什麼的,我又不是大姑娘。人家倒還開通,我卻真是泄了氣。

  每有這麼一回,他就自怨自艾,又抱歉,又發呆,總得一天老想著這件事。他卻不敢作什麼幻想,因為他師父彭二的正氣與至誠,實是時時對他加以無形的感化和教訓。

  彭二——玉面哪叱,現在留上鬍子了,鏢店掌櫃又聘請來了一位名叫「送魂槍」吳寶的著名鏢頭,那個人既有名,又會聯絡,師兄弟很多,盟兄弟尤眾,漸漸就把他壓下去了,他已成為不甚重要的角色了。有人激著他跟那吳寶比武,彭二卻搖頭,說:「我不比,萬一比不過人,可怎麼辦?」

  其實劉得飛的武藝也可以說是學成了,在本鏢店既可以添個名兒,掙點工錢,別家鏢店也有人來請。劉得飛願意幹,不忍得再吃師父,喝師父,還得叫師父每月給叔父錢,他並且立志,自己只要是發了財,把歷年由韓金剛那裡要的錢,也都如數奉還,還給師父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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