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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玉太太之靈柩停在廟中的西廡,當日又設祭開弔,誦經燒紙。直到傍晚之時,人才漸漸地散去,廟中才恢復了平日寂靜。只留下玉大少爺寶恩在廟中住著守靈,其餘的人全都趁著天還未黑,趕緊坐車進城回宅。在路過土城之時,玉嬌龍趴著車窗向外看了一眼,只見彩霞如血,晚風如刀,亂噪的群鴉,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盜、草寇,烏合之眾。秋風吹起來沙塵,吹著一望無邊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遙遠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處吹著蘆笛,悲涼淒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陣酸楚。

  玉嬌龍姑奶奶本來已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後。她應當至多在這兒再住一天,或是當日就坐著車回魯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連跟她來的魯宅的一個僕婦、一個丫鬟,也讓她全都給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著,只讓繡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時看看侄女蕙子的傷勢,以她私存的刀創藥,親自給蕙子醫傷,就不再做什麼別的事,連跟她的大嫂二嫂談話都很少。

  因為喪事才過,父親已然辭官,兩位兄長又都丁憂家居,所以對外也沒有什麼應酬,大門也終日掩閉。深深宅院,很是岑寂蕭條,外面什麼事她也不知道。魯宅除了僕婦還時來看看,魯太太、魯君佩是絕對不來了,彷彿兩家的親戚已無形斷絕。

  秋雨連秋風,嚴霜降過之後便落了大雪,氣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的百餘株菊花,什麼時開的,什麼時謝的,也無人經意。玉嬌龍不但多日未讀書,連武藝她也不練習了。有一天錢媽給抱了一隻貓來,這貓一身的黃毛,大圓的眼睛,長尾巴,對著太陽光撫摸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兒,真跟個小老虎一般。錢媽原是為給姑奶奶解悶,繡香也很喜歡,說是比雪虎還好,但玉嬌龍卻連瞧也不瞧,擺手說:「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這屋裡不要!」

  玉嬌龍現在每日身上穿著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從清早繡香給她梳過了頭,她就坐在一把舖著厚棉墊的紅木椅子上,眼前擺著一個黃銅鏤花兒的炭盆,用木架子支著,旁邊是一竹簍兒木炭。她就拿著帶鏈子的銅筷箸,夾了炭往盆裡續,撥撥火,扇扇火,有時還把幾塊炭搭成個小房子似的,為叫火燃燒得更旺。她有時就拿銅筷箸在灰上亂劃,彷彿是寫字似的,寫著寫著就許流淚痛哭。有時她又吧的一聲將銅筷箸飛了出去,正正插在床隔扇的牡丹花心上,繡香還得給她把筷箸撿回來,弄得繡香也是一陣陣著急,一陣陣害怕。

  玉嬌龍就這麼天天過活著,飯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飲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麼挑剔了,衣服鞋襪雖仍要乾淨,但不再講究。

  到了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傷已然好了,這天僕婦林媽就抱著她,吟絮拉著蕙子四歲的弟弟剛兒來了。吟絮沒敢進屋來,林媽就說:「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來看姑娘!」剛兒也揪著玉嬌龍的衣襟問說:「姑姑。你在屋裡淨幹嘛?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嬌龍便慘然地一笑,很親熱地拉著侄子的手。突然蕙子又問說:「龍姑姑,那一回我們住在廟裡下雨鬧賊,您那時怎麼穿著那樣一件衣裳呀?傷了我的那個女賊,您把她捉住了沒有啊?」

  玉嬌龍聽了,面色突又一變。繡香趕緊找出個繡花的荷包來給蕙子玩,才算把話岔開。可是那剛兒又混頭混腦地趴在椅子上站著,大聲嚷嚷說:「我要學龍姑姑上房,我也會使飛鏢!」繡香又趕緊抱他下來,僕婦林媽嚇得趕緊就領著他們走了。玉嬌龍直著眼發了半天怔,然後便長嘆一聲。

  又過了些日,就到了歲暮,去年此時,正是玉嬌龍與劉泰保鬥得正厲害的時候。其實那時她就已然想到應以家門的名譽為重,自己的身分要緊,不可給母親添病,令父親著急,就已然決定洗心革面,銷聲匿跡,但不料那時羅小虎又來了!「羅小虎呀!……」

  她現在想起羅小虎來,已不再是氣憤,而是一種悲哀,她忘不了羅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羅小虎的膽氣。她時時憶起在草原、沙漠、古廟的溫情,和他那捨身仗義、持刀焚契、爽快而談、慷慨而去的種種事情,並牽掛著他的下落。

  但是每當她想念起羅小虎時,她的耳旁卻又總會響起母親垂歿時的囑咐:「明白的孩子呀!你須以咱家的門第為重呀!……」母親的意思就是叫女兒不要再去接近那大盜羅小虎,而改嫁大盜更是忤逆、狂謬的幻想,然而她又無法將那大盜的身影由自己的腦中剔去,深閨鎖不住她一顆馳放的心,冷淚滅不了她重燃的愛情,炭盆裡的灰燼也埋不住她的長恨。

  斯時,父親玉大人的病勢又重。玉大人在病床上還憤怒地罵人,別的人他都不罵,他只罵高雲雁,彷彿那個高雲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實只有幾個在新疆住過的僕人,知道高雲雁就是那個風雅文弱、有點兒鬍子、走路邁方步、說話愛撰文的高老師,別人全不知道他在罵誰。高老師早就死在且末城了,就說他娶過一個碧眼狐狸,是個女賊,可是與他也沒有多大相干呀?然而玉大人就是罵上他啦,一天至少要罵十遍,並且誓與女兒不再相見。僕人們都瞞著他,只說:「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

  玉嬌龍卻對她父親的病體十分關心,並因此十分悲傷和愧恨,她想:「母親是因我而死的,我可不能叫父親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醫書,又不能親為父親診病,煎藥都另有管水房的僕婦們負責,她想要割股療疾都不能夠。良心的責罰,使她在百般無計之下,只有依賴神明。玉嬌龍便開始動起筆墨,每天寫一篇金剛經。她並且許下心願,如果神佑老父病癒,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頂妙峰山去進香朝頂,捨身跳崖。

  在淒涼情景之中就把新年過了,玉大人的病勢益形危殆,玉嬌龍便定於十五燈節的那一天,赴東嶽廟燒香為父親求壽。才過了初十,忽然魯宅託了一位親戚來見玉大少爺,話雖未說明,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來,那人說:

  「兩家的親戚既然走到了這個地步,魯家少爺的病也不見好,這裡的姑奶奶又不回那裡去了,兩下這樣分離著也不像話,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許多閒言閒語。假若這裡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家了,那就不如打斷了關係,魯家把嫁粧退回,這裡把定禮拿出,那麼,也不能算是魯家把少奶奶休回去,以後新親雖斷,老親的關係可還仍在,依舊常來往著。」

  玉大少爺立時就認為這件事情辦不到,魯家雖然不在乎,休了媳婦,免去了若干麻煩,並且魯君佩的病倘若好了一些。他仍然能娶名門之女,可是玉家的臉面太難看,家中有被退之女,於子弟們的前程都有妨礙,所以便向來人答應設法勸妹妹回婆家去就是。魯家拜託的這個人走後,玉宅的大少爺、二少爺就互相商量,當然兩位少奶奶也參加了討論,結果就決定由兩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勸解。

  玉嬌龍對於大家勸她回婆家的事並不反對,她只是說:「我在娘家住著不是沒有原因的,我是為伺候我爸爸的病,只要他老人家的病好了,我立時就回去。」她這樣一說,理由也是相當的充足,玉宅就以此回覆了魯宅。

  魯宅當然也無話可說,但是魯太太和那病得已成了殘廢的魯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嬌龍回去,因為過去的事已使他們膽戰心寒。他們都已知道,不但玉嬌龍自己會武藝,而且她還有許多飛簷走壁、鬼沒神出的朋友,尤其是她的情人羅小虎,簡直是無法對付,所以誰把玉嬌龍娶到家裡誰就要倒楣。

  這個貌美多才、出於名門的玉嬌龍,現今已被人視為一個可怕的東西,大家都猜疑著她,就像她是個迷人的女鬼,美麗的毒蛇。僕婦丫鬟中除了繡香一人之外,誰也不敢跟她接近,見了她的面就想立時能夠躲開才好。她現在成了一個孤獨的人,自覺得在家裡、在北京是不能再住了,但是九華全書和青冥寶劍、珍珠弩,已全都失去,自己現在是赤手空拳,只揣著一顆受傷的心,可往哪裡去呢?何況父親又正病著,母親還沒有安葬。想到這些,她的精神更為頹唐。

  又過了兩三日,這天又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節,玉宅裡依舊很是淒清,可是外邊的大街上卻很是熱鬧。今天玉嬌龍要到東嶽廟為父親求壽,所以僕人們已將香燭辦好,歇了好多天的趕車的也把車套出去了,青布的車圍子,還顯示出是穿著孝。

  玉嬌龍雖然梳著兩板頭,可是滿頭的白玉首飾,插著兩三枝素花,臉上只擦著粉,並未擦胭脂。她穿的是一條青絨鑲藍緞邊的乳羊皮袍,同樣顏色、材料的坎肩,腕子上的玉鐲,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的,鞋是純青色的。這樣素淨俏麗的一位少婦,簡直是罕見。玉嬌龍不叫別人跟隨,只帶著跟她穿著一樣衣裳,只是梳著辮子的繡香,鴉雀無聲地出了門,放下了車簾,就往東嶽廟去了。

  這天是個很晴和的日子,街上還留存著殘雪,也沒有什麼風,天氣是已有些春意了。繁華的後門大街跟東西牌樓,遊人擁擠,市聲嘈雜,即使是在深山清修多年的人來到這裡,也得對塵世的名利榮華產生些羨慕。玉嬌龍隔著車窗向外看了兩眼,她忽然覺得自己還很年輕,還有勇力和膽氣,還可以找到愉快、安慰,還能夠跟別人爭一爭、比一比,甚至於鬥一鬥,總之,她突然因此又動了塵念,增加了生氣。恢復了驕傲,振作起了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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