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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俞秀蓮掀簾徑入,向玉嬌龍屈腿請安,笑著叫了聲:「魯少奶奶!」玉嬌龍沉著臉,微微點了點頭,就扭過面去。俞秀蓮便給邱少奶奶裝水煙。

  邱少奶奶與玉嬌龍並坐在床上,就說:「我早就想來看你,只是你的婆家、娘家都在各處謝絕親友,說你是中了邪,有時昏沉得人事不知,有時發了狂,滿嘴說胡話,所以不叫人看你來,也沒人敢來。可是我實在是不放心,本來,自你由新疆到北京來,誰還有咱們兩人走得近?」玉嬌龍斜著身不語,淚墜在衣襟上,邱少奶奶也拿手絹擦擦眼睛。

  旁邊畢媽媽就說:「這一個月來,我們可也都急死啦!這屋裡整天鬧神鬧鬼,牆上的畫兒自己就能掉下來,籠子裡的八哥也嗚嗚地哭。」

  俞秀蓮插言說:「你們倒沒丟貓?」畢媽媽一怔,不明白她問的這是什麼話,又接著說:「請僧也不行,請道也不行,燒紙燒香都沒用!枕頭底下壓善書,被褥上貼神像,也都沒用。結果還是那兩隻鞋,把硃筆寫的符藏在鞋底裡,這才鎮住了魂!」

  俞秀蓮說:「要是穿一隻鞋更好!」畢媽媽又是一怔,心說:怎麼,這個老媽兒這麼多的話?邱少奶奶急忙向俞秀蓮使眼色。畢媽媽又說:「沒娶過來的時候,玉宅的親家太太就說姑娘身體弱,在新疆的時候就時常病!」

  俞秀蓮又插言說:「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雲一起就能遮住半個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強盜也很多,殺人、放火、放箭、搶馬上樹、丟鞋……」

  忽然,玉嬌龍直挺挺地身子向床上一倒,畢媽媽便驚叫道:「哎喲!怎麼啦?」又疾忙過去叫道:「少奶奶!少奶奶!」邱少奶奶也慌得緊緊拉住玉嬌龍的手搖動,兩個本宅的丫鬟,嚇得都變了色。玉嬌龍雖然躺下了,頭上的花也掉下許多枝,可是她瞪著兩隻眼,緊緊地咬著嘴唇。畢媽媽趕緊擺手,囑咐那兩個丫鬟說:「別聲張!教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

  玉嬌龍突然挺身而起,頭上的花亂顫,憤怒著說:「有什麼不得了?……」畢媽媽忙說:「得啦!您好啦就得啦!不然我們真擔不起!這都是因為那位大姊說了兩句錯話。」

  玉嬌龍瞪眼說:「人家說錯話?可是我聽你們剛才說的錯話也不少!都給我出去!」說著「吧」地一個大嘴巴,畢媽媽就雙手捂著臉,哎喲哎喲地慢慢走出了屋。兩個丫鬟也急忙跑出去了。

  玉嬌龍向外看了看,就急急地悄聲說:「你們何必還來逼我?你們瞧我已經到了什麼地步!」邱少奶奶嚇得臉白,說不出一句話,俞秀蓮卻昂然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快跟我說,我們能幫助你!」

  玉嬌龍連連擺手說:「誰也不用幫助!我不求誰,只求你們可憐我,別天天晚上來許多人攪我就是了!要是把我逼死了,於你們並無益!」又向邱少奶奶說:「請您快些走,以後也別再來看我,受了連累可不好。這個家跟我們那個家,以後還不定要出什麼事……」

  此時窗外足聲雜沓,有許多人匆匆而來,玉嬌龍趕緊把話止住。暗暗地擺手,又隨手將掉在床上的絨花往頭上去戴。俞秀蓮很鎮定地給邱少奶奶裝煙點火,玉嬌龍又作出笑臉跟邱少奶奶閒談。

  外面來的是魯君佩,他憤怒地用腳踢開竹簾,屋裡的俞秀蓮立時把眼瞪起,邱少奶奶也沉著臉兒,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蓮。魯君佩身體高得像一座塔,而且很肥,凹鼻子、小眼、臉就像個西瓜,身穿灰色官紗長衫、青緞馬褂。他低頭進到屋裡,便抬頭直腰,低著眼皮看人,但一見邱少奶奶端坐著抽水煙,他又不敢發脾氣了,就請了安,說:「嬸子!我廣叔這一向可好?今天怎麼沒有來?」

  邱少奶奶並不言語,照舊抽水煙。魯君佩看了看他的嬌妻玉嬌龍,玉嬌龍卻扭著頭去瞧別處。他又看了看俞秀蓮,就驚訝著:「邱宅從哪兒雇來的這俏老媽兒呢?」

  此時畢媽媽和兩個丫鬟已從他身後進來,畢媽媽還捂著臉,說:「少奶奶一翻臉就打我……」魯君佩回過頭來,瞪著眼睛大聲說:「你們也是可恨!主子的面前有客,哪有下人胡說?誰家府裡有這規矩!」

  俞秀蓮一聽這話,就要抬手,邱少奶奶從後一揪她的胳臂肘兒,便厲聲向魯君佩說:「你可別對著我發脾氣!」魯君佩一笑,傲然說:「這是我的屋子!脾氣我隨便發。」

  邱少奶奶說:「是你的屋,可是這兒坐著我的玉妹妹。」魯君佩挺直了胸脯,說:「她是我的妻子!」

  這句話才說出,俞秀蓮就向他的胸脯猛擊了一拳,厲聲說:「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我們跟前發橫?」她還要再打,玉嬌龍卻站起身來用手攔住,俞秀蓮倒不禁一怔,便向玉嬌龍無聲地冷笑了一下。玉嬌龍卻面容悽慘,像是在懇求她似的。

  此時畢媽媽已哎喲一聲又跑出了屋,兩個丫鬟也往旁去躲。魯君佩的身子向後連退了幾步,就坐在了一張椅子上。他臉色蒼白,像西瓜上長了一層白霉,雙手捂著胸口,呻吟了兩聲,才說:「好!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動手打我!」

  邱少奶奶憤然站起,把水煙袋交給俞秀蓮,拉著她說:「咱們走!」又向玉嬌龍說:「妹妹你寬心!你在他們這兒,他們要是虐待你,你娘家不給你出氣,我給你出氣!」說著忿忿地走出了屋。

  魯太太已帶著僕婦進來了,臉色也極不好看,問說:「怎麼回事兒?我的兒媳婦才病好,來這兒看她我們知情,親戚雖遠卻走得近,多少得講些禮兒!」

  邱少奶奶說:「我來到這兒就沒打算講理,我就是為給我嬌龍妹妹出氣來了!這一個月她藏在屋裡不見人,誰知道她是真病啦?還是教你們給監禁起來啦?」

  魯太太卻撇著嘴笑說:「那些事她娘家人全都知道!她娘家父母俱在,兩個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聾瞎。我們兩家親戚的事情,別人少操心,更牽連不到您邱府上!」俞秀蓮握拳瞪眼說:「邱府就要管!你老東西少說閒話!」

  魯太太往後退了一步,說:「哎喲可了不得!哪兒來的這個小老婆子?比她的主子還兇。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來了連我都沒見,氣兒比誰全大,原來早就帶來打手了!」幸虧有兩位展公爺家的跟蕭御史家的官太太過來勸解,邱少奶奶也怕俞秀蓮再把魯太太打了,同時不願太失身分,就聽人勸解,忿忿地往外去走。

  才走出屏花門,就見那賣燒雞的胖子已混到院裡叫人抽籤來了。出門上了車,車往北走,那賣茉莉花的猴兒手又舉著籃子追著車跑,並向俞秀蓮說:「姑娘不買茉莉花嗎?」車一邊走,他一邊追。跨車轅的俞秀蓮怒猶未息,她就向這猴頭猴腦的人說:「告訴劉泰保,不用再攔羅小虎的行動,他要怎樣就怎樣,放他出去吧!有什麼事都由我擔!」猴兒手這才止住腳步,趕車的人直詫異。

  車裡的邱少奶奶一揪俞秀蓮,俞秀蓮便將頭探向車內,邱少奶奶就在她的耳邊問說:「這賣茉莉花的人是誰?」俞秀蓮悄聲說:「這是李慕白的徒弟猴兒手。」

  邱少奶奶說:「也別太怔辦!這件事兒我看麻煩啦!不定是怎麼回事兒。玉嬌龍絕不願在他家裡當媳婦,可是看那樣子她又是無法,後悔剛才我也是忍不住氣,不然應當問問她到底為什麼?魯君佩有什麼厲害的手段會使她害怕?咳!我一定得設法救她!」俞秀蓮一聽也怔了。

  少時兩輛車便趕回到北溝沿邱府,此時李慕白仍然在這裡等候消息。邱少奶奶連兩板頭也不摘,俞秀蓮也不換裝,就把僕婦都打發回裡院,她們一同急急地進到客廳,把剛才在魯家的事全都說了。邱廣超氣得只是冷笑,說:

  「想不到魯君佩竟有這樣的本事,他會能制服了玉嬌龍!慕白剛才所說的話真不錯,但我倒要跟他聚會一下,現在先把這件事按下兩天,我自有辦法!」李慕白在旁不語。邱少奶奶跟俞秀蓮都又生了半天氣,揣測了半天,就齊回裡院更衣去了。李慕白在這裡用過晚飯才走。

  當日晚間,李慕白回到鐵府並沒做出什麼行動,可是劉泰保、史胖子、猴兒手,並有那胸懷義憤的俞秀蓮,拚出命的羅小虎,這些人全都在魯宅附近各展奇能。魯宅的門燈照得是如同白晝一般,前後各大小院落,甚至每一個牆角都掛著風燈。每座房上都有打更的人坐著,按著時間打梆子敲鑼,四十名官人不斷地在各院巡查,各屋中卻連一點香火頭兒的光也沒有,防備得是一點風也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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