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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劉泰保聽猴兒手的說話聲音,似乎是有點害怕的樣子,就心說:這小子!不定是怎麼回事啦,他師父來北京,還許是特意為捉他呢!遂就又一笑,說:「我所聽的也不過是傳聞,慕白老兄要真來到北京,他總還得有些顧忌。他來到這兒又有什麼事可辦呢?玉嬌龍一個女流之輩,他老兄也犯不上幫助咱們下手,我想他老兄還是多半沒有來!」

  猴兒手說:「你別拉近,他會是你的老兄?他是你的爺爺。」劉泰保笑著說:「那也沒有什麼。咱們先別開玩笑,我先打聽打聽,你來到京城這些日子,先是跟羅小虎住在一家店裡,後來你又走了,一走無蹤,今天忽然又露了面,你到底貪圖的是什麼呀?難道你是想摸玉嬌龍一把嗎?」猴兒手不言語,隨著劉泰保一同往西去走。

  劉泰保雖然與他並行,可是不能放心這猴兒,躲出了有三四步,並且時時扭頭防備著。猴兒手卻似是很頹唐的樣子,一邊走一邊說:「我摸玉嬌龍幹嘛?她是我的仇人,我要打她,只是打不著!」又說:「在九華山上學藝二年多,我師傅李慕白他不好好教我,他反倒說我不是個材料,這輩子我也當不了俠義英雄。我就跟他賭了口氣,背著他跑出來了。我鳳陽府的老家因為經過一場官司,已然七零八散,我哥哥譚起死在獄裡了,陶小個子現在還做著囚犯。我到安慶府去找我姊夫,可是我姊夫也不容留我,他的鏢店買賣很好,用的全是一些專管吃飯的鏢頭,我這麼大的本事,他可不要我!」劉泰保聽了,只是笑著。

  猴兒手又拍著胸脯說:「我是李慕白的徒弟,不能在江湖偷盜。我爸爸是鳳陽府分水犀牛譚二員外,雖然死了,可是大江南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也不能當街賣藝,給我爸爸丟人!」

  劉泰保對他的家世本來不太明白,只聽他說,就問道:「那你怎麼辦?你吃什麼呀?」猴兒手說:「我本來有半箱銀子哪!都叫我師父給散光啦!我離開安慶的時候,我姊姊給了一點兒錢,我就買了個藥匣子,買了道袍。」

  劉泰保說:「您就賣野藥兒?」猴兒手說:「不是野藥,是當年陶小個子傳給我的方子:一個是補鐵平金散,專治拉稀,小腸串氣,精關不固,百病皆治,一個是生龍活虎膏,是刀創藥。還代賣耗子藥兒,耗子吃了當時就死。若是把耗子藥加在生龍活虎膏上,那……」

  劉泰保說:「您給羅小虎貼的大概就是這種雙科的膏藥吧?才把他那鏢傷弄得越來越腫,越來越化膿,是不是?」

  猴兒手說:「我是行俠仗義,拿這膏藥在湖北、河南、直隸省,救過不少受傷的強盜跟土痞。」劉泰保說:「好個行俠仗義的妙法子!我要是受了傷,可絕不敢找您!」

  猴兒手又說:「我來到北京是想像我師父似的,在此做些驚人之事。」劉泰保說:「胡貼膏藥也就夠驚人的啦!」猴兒手又說:「來到北京,我就遇見了羅小虎,我就看出他跟他帶著的那倆小子,都不是東西。我看見他有口好刀,我就想他不配使,應當歸我使,我就費了許多力,將刀取在手中!」說著拍了拍腰。

  劉泰保說:「那麼這些日子您可又跑到哪兒去啦?玉嬌龍的事情鬧翻了京城,您怎麼也不出頭行俠一下子呀?仗義一下子呀?」猴兒手擺手說:「不跟她鬥,不跟娘兒們鬥,你看德家的少奶奶,我就絕不見她!」

  劉泰保冷笑說:「你得敢見她呀!我雖不知詳情,可也聽說個大概,當年要不是你,楊小姑娘的爺爺能會被人殺死?」

  猴兒手似是很慚愧的樣子,說:「可是我也救了她,前些日羅小虎到他家裡要調戲她,幸虧我暗中相助……」劉泰保說:「你別胡說!人家兩方都不計較那天的事啦!羅小虎當稱楊小虎,他是楊豹的哥哥,楊麗芳是人家的親妹妹!」

  猴兒手詫異地問說:「是真的嗎?楊豹可是我的仇人。當年他若不殺我爸爸,我們兄弟還不能殺死他爺爺呢!」劉泰保說:「你們那筆債,早就糊糊塗塗地勾銷了,你既做了李慕白的徒弟,咱們就算是一家人,我勸你就別跟我們這幫人作對!」

  猴兒手說:「我不跟你們作對,我上次圖的就是羅小虎的那口寶刀。可是,楊豹姓楊,他是他的哥哥,怎麼他又姓羅呢?我不明白!」

  劉泰保說:「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不過這真不是瞎話,是真的。現在我就問你,你到玉宅裡去,是打算幹嘛?」

  猴兒手卻笑了笑,說:「那是為一件別的事。我認識一個娘兒們,我離開了西珠市口那個店,我就住在她家。那娘兒們長得不錯,像個小鳥兒似的,叫人見了她一點兒也不害怕。我跟她過得很好,所以我不願意我師父來,我也不願意再管人家的閒事。可是我的錢又不夠花的,我想玉宅的錢多一半都是他們小姐當賊掙來的,偷他一點兒不算什麼。」

  劉泰保說:「好!你倒真會想主意!」猴兒手又說:「我就去偷了他一下子!後來我又想著不對,錢也許是玉大人掙來的,要真是他做官掙來的,那我可還得是賊。所以我就要想法子還他。今天我在西城街上遇見羅小虎,他還同著一個人,他們到錢舖裡去兌了一大封銀子。我想羅小虎是個賊,由他手中取來,不算是我做壞事……」

  劉泰保擺手說:「你別說啦!我明白啦,剛才是你搶了銀子又到玉宅去還賬,表示你是俠義,不是賊。到底你是俠義還是賊,我不便批評你,反正你是猴兒手,真正的俠客不能有這外號,你看我一朵蓮花!」

  猴兒手說:「你也別吹,我知道你也鬥不過玉嬌龍!」劉泰保卻微笑著說:「可是一回鬥不過她,兩回再鬥,早晚我要叫她在我的手下服輸。」

  說時又來到德勝門白眼老六的那個酒舖前,這裡門板雖已上了,可是由板縫還漏出燈光,劉泰保就拉了猴兒手一下,說:「這地方有玩藝兒,你進去看看好不好?」猴兒手發著怔說:「有什麼玩藝兒?」

  劉泰保笑著說:「進去一瞧就知道了。」遂把門敲了幾下,又叫了一聲:「老六!」裡面有人答應,就把門開開了。

  此時屋裡和櫃房全都擠滿了人,牌九、搖攤、黑紅寶,共三份,人足有二三十,都是短打扮,以流氓地痞佔多數。只有幾個穿綢褲褂,搖摺扇的,卻是買賣人或大宅門裡管事的,都拿著整串的錢,整個的元寶來這兒賭,這個賭局也吃的就是這種人。

  劉泰保一進來,許多人都叫著「劉二爺」,劉泰保就面帶微笑,向幾個人努了努嘴,那幾個流氓的眼睛就全都瞪在了猴兒手的身上。只見猴兒手頭梳著一條小辮,身上可穿著短道袍,樣子很怪,腰間繫著一條粗麻繩,繩上插著一口短刀,發亮的刀把兒上還有個銅環子。劉泰保的嘴向下一撇,幾個流氓就會意了,猴兒手可全不覺得。

  猴兒手的身材又不高,趴著人的肩膀往裡看玩藝兒,也看不見,他就一句話也不說,拿肩膀往人身上怔頂,就被他頂開了兩個人。有個人就翻了臉,開口罵道:「什麼東西?鳥孫子,你他媽的怔頂什麼?」劉泰保在旁說:「得!別生氣!這是我的朋友,譚老兄弟,自家人!」又使了個眼色,那人當時就不言語了。

  猴兒手這時高興極了,就伸手向懷中去掏,原來他還帶著十來兩銀子。他把銀子分作兩份,先壓上一份,寶盒子一開,立刻就輸了。他又把餘下的一份分成兩半,先下半份,可是也被吃了去。他急得直抓腦袋,把那半份又壓上,壓的是紅,不料寶盒一開又是黑。他的兩手精光,急得翻了翻眼睛,回身說:「劉泰保呢?」立時有人向他胸上一拳,說:「小子!你瞎啦?憑什麼踩我的腳?」

  猴兒手說:「沒瞧見!」便回頭急急叫著:「劉泰保!借我幾兩銀子,我把錢撈回來就還你!」喊了兩聲,不知劉泰保哪兒去了。旁邊有人就說:「窮吵什麼?沒有錢就快點兒滾蛋!」

  眼看著開寶的又直往外賠錢賠銀子,有許多壓中的人,都搖頭晃腦地很是得意,猴兒手便急了,他把拳頭咚的一聲向案子上一砸,說:「我這隻拳頭當五十兩!」開寶的人把眼睛一翻,說:「行!可是你輸了應當怎樣?」

  猴兒手說:「輸了這隻手,我再賭那隻手!」開寶的人說:「兩隻手都輸了怎麼樣?」猴兒手生氣地說:「我再拿腳下注!」開寶的人卻把眼一瞪。說:「他媽的你身上還有什麼東西?倒不如咱們賭腦袋,你輸了把腦袋割下來給我,你要贏了我也割給你頭!」

  猴兒手說:「幹!」把脖子一伸,說:「我壓紅的!」開寶的人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當眾把寶盒一開,原來卻是個黑。猴兒手真著急了,他把眼睛瞪起,向腰上一摸,不料那口帶環子的寶刀已不見了。

  他大吃一驚,叫道:「啊呀!我的刀哪兒去啦?哪個小子大膽,敢偷我猴兒手的寶刀,快拿出來!」旁邊的人有的斜愣著眼睛撇嘴嘲笑,有的裝作沒事人兒似的,沒有一個人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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