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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老婆婆嘆了口氣,說:「早就沒有來往啦,十二年啦!人家也許早就把我忘了。我這個兒子跟孫子又都不行,他們就知道在家裡耕地,不敢出外。我兒子早先倒是到京城裡去過一次,可是他說一進京城他就花眼,一上大宅門的臺階就腿軟。現在他也過了六十啦,腿腳也快跟我一樣啦,要不然,跟人家邱府沒斷,什麼事沒有個照應?可他們不成。」

  玉嬌龍聽到這裡才放了心,才知道住在這裡不要緊,絕不會為京中的戚友們所知曉。她躺下身歇息,並叫繡香點上了兩枝檀香,汗穢的屋子裡就瀰漫著嬝嬝芬芳的煙雲。老婆婆使力用鼻子嗅著,笑問說:「我有十二年沒聞見過這香啦!龍姑娘,這是萬壽香還是龍涎香呀?」繡香笑答道:「這就是平常的檀香,是我們在半路上買的,不是從北京帶來的。」老婆婆又絮絮地談著話,繡香不好意思不回答,可是好幾次都被她的小姐用眼色或胳膊肘兒攔住了。

  隔壁有人拉風匣燒火,待了半天,老婆婆的孫媳婦,那個三十上下很憔悴的村婦,就給送來了七八個白煮雞子,還有腌白菜和黃米稀飯,白麵烙的很厚的餅。檀香刺激得她直咳嗽,她把飯放在桌子上趕緊就出去了。

  繡香把板櫈擦了擦,又墊上了她自己的一件緞子衣裳,這才請她的小姐下炕來落座吃飯,她給剝著雞子兒皮。玉嬌龍慵倦地坐在櫈兒上,一隻臂放在桌上支著頭,眼望著那碗黃米稀飯,又回憶起昔日新疆草原之事。

  ……她恨自己年幼無知,恨自己多情而任性,誤結識了羅小虎,如今大錯已經鑄成,情絲又復縛緊,三載以來,自己被情思折磨得嘗盡了苦惱。自己殷切地期待他有個出身,好遂所願,但他盜性不改,胡作非為更甚,如今且逼得自己離開了閨門,拋下了父母。

  雖然隻劍翱遊江湖,絕無所懼,但將來究竟哪裡才是歸宿呢?今天的一天惡鬥,不但逢著了勁敵李慕白,又復丟失了自己心愛的貓兒。小虎他現在什麼地方?他哪能知道我此時心中的悲痛呢?他哪能幫助我,愛護我呢?但是,我又怎樣才能忘記他呢?……想到這裡,淚水又紛紛落下。

  繡香剛剝好了一個雞蛋,看見她的小姐這個樣子,也不禁心中難過,她便低著頭,悄聲勸著:「小姐,你也別傷心啦,明天一定就能把雪虎找著啦。」玉嬌龍搖了搖頭,繡香遞給了她一條手帕,她就掩著臉說:「不是專為雪虎,我是另有難過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的心。」

  兩人吃著飯,繡香皺著眉,又趴在小姐的耳邊說:「我想這兒的老婆婆既是邱宅早先用的人,不如就託他們去請來邱侯爺。邱少奶奶跟您多麼好,叫他們到咱們宅裡,跟大人去說,叫咱們還是回北京,魯家的事也再想辦法。」

  玉嬌龍忽然一瞪眼,悄聲說:「你千萬別做這夢,咱們兩人……都今生今世不能回北京了!」說著她掩面啜泣得更是厲害。繡香也拿袖子擦著眼睛,悲聲說:「不然,咱們到新疆投舅老爺那兒去?」玉嬌龍冷笑著說:「何必依人呢!」兩人無聲地哭泣了半天,玉嬌龍才親自關門,抽出寶劍放在褥下,熄燈睡去。這一夜,玉嬌龍雖因身體疲倦,心情愁悶,一著枕就睡著了,但她知道外面並沒有什麼動靜,否則她是會醒的。

  清晨院中雞叫,朝陽染上了破舊的窗紙,繡香就先起來收拾東西,並悄聲回答那老婆婆問的話。那鄉下姑娘跟兩個媳婦進來送洗臉水、掃地,院中的孩子又哭,老頭兒也直咳嗽。玉嬌龍全都不管,只和衣掩被,枕邊拖著條男子式的長辮,身上穿著繡邊兒的紅襦,炕下放著一雙青緞的雙臉鞋,她像是睡得很香。繡香對人是很謙卑的,她梳洗好了,就出屋拜見老頭兒和兩個媳婦。

  原來這家是姓祝,家中一共十一口人,有祝老婆婆、祝伯伯、祝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那姑娘今年十六,乳名叫招弟,是祝大嫂的女兒,她雖名叫招弟,卻沒有招來弟弟,只招來個才三歲的小妹。二嫂有三個孩子,是二男一女。這地方名叫柳河村,屬饒陽縣管轄,村內約有百餘戶人家,祝家在這裡有四五十畝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如今繡香長得是這麼好,穿得衣裳又闊,既在大門庭中學過些謙卑的禮節,可又未改小家女子的溫柔和婉,所以才半日,她就跟這裡的兩個婦人處得很好,並且跟她們說了實話。她說那位男子裝束的才是真正的「姑娘」「小姐」,而自己卻是她的丫鬟,但小姐待自己至厚,有如姊妹。這次是奉宅中太太之命,隨侍小姐出來。

  祝大嫂和祝二嫂都跟她十分親熱,稱呼她為「大姑娘」。招弟叫她為「姑姑」,對她身上的一切全都很羨慕。近鄰的幾個婦女也跑過來瞧她,可是卻不敢到屋中去瞧那位小姐。

  繡香就跟人說:「昨天在北邊河岸跑丟了一隻貓,那是小姐的最心愛之物。昨天小姐為那貓哭了半夜,大概若是今天再找不著那貓,小姐還不願離開此地。」於是祝大嫂就叫她的丈夫到那邊河岸去找。祝二嫂又說,石橋鎮菩薩廟的神籤最靈,可以去求一支籤,看看是叫什麼人拾去了,然後也就容易找了。

  祝老頭卻說:「姑娘就在這兒住著吧!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要緊。待會兒我就叫人到河邊去找,找著了,姑娘給他點兒賞錢就是啦!」繡香說:「只要是找著,我們小姐至少要酬謝二十兩。」這個數目,可把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祝大哥就急忙轉身出門去了。祝老頭又把那瞎眼的母親請到了另一間屋去,這間西屋就讓給了玉嬌龍和繡香居住。

  傍午時玉嬌龍起來了,繡香服侍她梳洗完畢,依然是男子的打扮。繡香問說:「小姐您想吃什麼?我給您做去吧!這兒豬羊肉都買得著,雞子更是現成,您吃什麼呢?」玉嬌龍說:「隨便!你就快去做吧!吃完了我還要去找雪虎,不找著雪虎我誓不離開此地!」

  今天祝大嫂特地為她們蒸的白麵饅頭,還買來了肉,去地裡摘來豆角,祝二嫂也把她儲蓄的雞蛋拿了出來。妯娌倆幫著燒火,繡香就炒了兩三樣菜給她小姐端了過來。玉嬌龍匆匆用畢,囑咐繡香先送這祝家十兩銀子,她便帶著寶劍,出了門,馬也不備鞍,騎上就向北走了。

  由此到河岸約二十里地,但玉嬌龍催著馬,一口氣就走到了。眼前依然是青山,茫茫的河水,荒沙,長橋,這裡就是昨日爭戰之地,玉嬌龍便下了馬,由地下拾起了幾枝小弩箭,旁邊還有些斷槍折刀,可是看不見昨天受傷的人了。玉嬌龍又叫著:「雪虎!雪虎!」她一這麼叫著,不由得聲音就發顫,眼睛也有些發酸。

  她牽著馬走遍了河岸,甚至想要涉水過河到山上去尋,這時忽見兩個男子跟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從田地中走出,原來是祝大哥和村裡的幾個人。他們手裡拿著臭鹹魚,捉貓的繩套子,還有個孩子也不知從哪兒捉來個耗子,用繩兒拴著,還活著呢!他們都累得吁吁直喘,搖頭說:「真不容易找!也許是叫誰給抱去啦?要是叫狗咬死了,也得有個貓屍首呀!」

  玉嬌龍聽了,心裡非常地難過,就說:「勞你們的駕,你們就在這兒替我再找找吧!那貓是全身的白長毛,鼻子上有一塊黑,你們叫雪虎,會知道的。只要是把牠找著,我賞三十兩銀子!」祝大哥幾個人一聽,立時又都有了精神,連孩子們也跳了起來,一齊叫著:「雪虎!雪虎!」玉嬌龍心情黯然地騎著馬往回去走,沿途還悲哀急切地叫著那貓的名字,當日貓就沒有下落。

  她們在此又住了一日,心中都十分憂煩,繡香就說:「明天南邊石橋鎮有集,祝大嫂要帶我去。她們說那兒有一個菩薩廟,神籤最靈,我想去求一支籤,也許就能知道雪虎是往哪邊跑去了,是叫什麼人給抱去了!」

  玉嬌龍對於神佛本來是不大信的,尤其是廟裡的籤。早先她念書的時候,曾聽老師高朗秋說過,神籤共有兩種:一種是照著算卦的本子印的,一種是好事的文士所作,前者是欺騙那些愚夫愚婦的,後者多半是調侃人生。但如今她彷彿是「急病亂投醫」,就點頭說:「好吧!那麼明天你就去求一支籤吧!在那集上也打聽打聽,如有人能夠找到送來,叫我們多酬謝也行。可是,若準知道是誰抱去了,不肯拿出來,那我可……」說到這裡,她又有些氣憤了。

  繡香就說:「咳!小姐您放心,人家鄉下不像咱城裡人,誰也養活不起這麼貴重的貓,您就別難過了!」玉嬌龍又忿忿地說:「只要把雪虎找回來,我就把牠殺了!真沒出息,真是忘恩負義!」說著又黯然墜淚。

  次日,清晨起來,繡香就去趕集。祝二哥套了一輛牛車,拉著繡香、祝大嫂、祝二嫂、招弟,還有鄰居的一個姑娘,都到石橋鎮去了。石橋鎮在南十里之外,是一個很大的市鎮,那裡有一條很長的街。

  牛車緩緩地走著。到了鎮上時就有十點來鐘了。這裡正在熱鬧,本來街上的商舖就不少,現在又擺了許多臨時的攤子,男女老少紛紛擁擠著。一些村婦鄉女,雖然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像繡香這樣的,梳著漢人的頭髻,可又穿著花緞旗袍,兩隻腳雖然瘦小,可是又不大像蓮足,尤其是那麼清秀的眉目,白潤豐腴的臉兒,與一般不上脂粉的粗臉終不相似,因此,沒有人不特別地看她。

  祝家兩位婦人在這集上又遇見了幾個親友,她們拉著手兒談話,就把找貓的事兒順便託付了。這雖然是一件小事兒,可是集上就有人嚷嚷了,說:「柳河村有人找貓,誰送去就得銀三十兩,你們誰想發財呀?」居然就像是出了一件新聞。

  繡香忽聽見有鐘磬之聲嗡嗡地響,她就趕緊叫招弟領著她去求籤,祝大嫂二嫂便在一家舖子的門前等著她們。招弟拉著繡香走進了一條小巷,這巷裡有幾戶人家,菩薩廟在路北,紅牆雖新,但香火似不大旺。廟門前有個擺香攤的老頭兒,看見了招弟,就說:「招姑娘幹什麼來啦?」招弟說:「求籤。」老頭兒笑著說:「求什麼呀?求婆婆嗎?」

  招弟的臉紅了,佯怒著打了老頭兒一下。繡香也笑了笑,買了一股香,就進廟去拈香拜佛。她除了默禱快些找著雪虎之外,還求神保佑她的小姐,別再在路上遇見什麼災難。然後她就由僧人的手中接過來籤筒,跪在拜墊上,雙手舉著籤筒顛了幾下,一枝很長的竹籤就落在了地下。和尚拾起來,按照籤上的號數,查出來籤文,交給了繡香。

  繡香一看,是一張被煙熏黃了的竹紙,上面有木板印的字,她一看是「中下」,覺著還不大壞,就起來在籮筐裡丟了幾個香資,同著招弟出了廟。會著了祝大嫂等人,她就急急忙忙催著牛車把她們拉回去了。

  此時玉嬌龍在屋裡正在查點她的金銀,她此次帶出來的是金多銀少,都是她歷年所得的壓歲錢。每年她母親都要給她幾個金銀錠子。或是元寶,玉嬌龍很明白,母親之意非僅為女兒壓歲,也是想使女兒積蓄起來,將來好帶到婆家去,然而今日自己卻是多麼辜負母親的慈愛之心呀!她正在悲傷,忽然繡香回來了,把籤文交給了她,她一看,就見上面印著是:

  中下之籤

  若問婚姻總不遂,燕南巢北汝何之,
  不逢金火休相問,記取東風楊柳枝。
  ──婚姻無望,財不能發,尋人西南,千里之外。

  玉嬌龍看了,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發熱,心中卻極為氣惱,暗想:「我本來找的是貓,與婚姻的事什麼相干呀?」但再細細地看。細細地一尋思,卻又覺著這籤文的每句每字都像是暗說著自己的心事。本來自己愛雪虎,時時就由雪虎想到了小虎。「燕南巢北」,正像是說自己由北京往南來,實在是茫茫然不知何往;「不逢金火休相問」,金是西方,火是南方,這就說的是「尋人西南」之意;「記取東風楊柳枝」,是說心中相思之情。但一隻貓是絕不能跑在「千里之外」,莫非是我問貓的去蹤,籤反答覆了我羅小虎的下落?羅小虎在那天以箭射轎,當眾辱我,逃跑之後,走向西南,現在……

  玉嬌龍想到這裡,不禁又緊緊咬牙,臉色變白,心說:「我還能跟你見面嗎?你在西南千里之外,別說我不能去找你,就是你來了,我也不能再理你了!我此刻雖然飄流於外,但我只能行俠仗義,不能強掠硬劫,你一個惡性不改的強盜,豈能與我再相結合?」

  她憤憤地將籤文扯得粉碎,繡香便急得變了色,頓腳說:「您這是怎麼啦?就是籤上說得不對,可總是菩薩跟前求來的,您別就撕了呀!」

  玉嬌龍搖了搖頭,神情又由憤怒變為悽慘。她把扯碎了的籤文交在繡香的手裡,就身子向炕上一仰,繡香愁得暗暗嘆氣,也不敢多說話。

  過了許多時,忽然外面有人嚷嚷,好像是在說什麼貓有了著落了。繡香疾忙出屋,就見進來一個半老的村婦,衣裳很是破爛,她說:「俺當家的今天在大道上拾糞,可瞧見那隻貓了,是叫一輛裝油的車帶走了。那輛車是往南去了,大概是走南宮冀州去的,你們要趕緊去追,還能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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